9 言不實,誤會深

劉明業連夜去了徐家客舍,卻沒能連夜見到貴客。

天寒地凍,鬼氣彌漫,他同樣被鬼打牆攔在樓梯下數個時辰,終于反應過來貴客這是要休息的意思,自己也回家休整一番,第二天拂曉便提溜起自家胞弟,恭恭敬敬前來拜見。

于是,這天清晨,青城鎮的鎮民們欣賞到了難得一見的奇景。

自掌門閉關,劉家人便開始在這鎮上飛揚跋扈,專門在朝廷稅收外還加一層“保護費”就算了,許多劉家人在鎮上的買賣開銷都不給錢。

不給錢就罷了,有些還要倒貼錢。

劉家人又多,各種沾親帶故的都來打秋風,曾經有個一天接待了數百位劉家人的食肆老板由于虧本太多,第二天關了自家店門,挂了牌子賣店。

整個青城鎮的人都暗暗期待着他們哪天踢到鐵板,但在這一國九府之地,除了朝廷供奉院,哪裏有比青城劍門更大的鐵板。

可是,哎喲,你看今天早上,那劉明業畢恭畢敬地模樣,真是笑死人啦。

還有劉五少,據說兩天前由于心情不好,砸了李家食肆一層樓,現在被強壓着對人道歉,他臉上那不甘不願地神色,看得青城鎮的鎮民們今天中午能多吃一碗飯。

衆多消息紛紛揚揚,在車山雪和闵吉進入劉園之前,已經傳遍了半個青城鎮。

作為消息主角的一行人自然不知道這些,劉明業不耐煩地打發走沒個好表情的胞弟,風度翩翩擡手指引,道:“我家族長已在正堂擺開宴席,就差夭祝師和闵小祝師了。”

闵吉聞言便是一皺眉。

時人中午擺宴席,晚上擺宴席,夜宴一整晚到天明就罷了,哪裏有早上擺宴席的,不合規矩不說,劉家這迫不及待地吃相,未免也太難看。

講實話,闵吉根本不願意答應劉家人的邀約。和和鎮離青城鎮不算遠,他當然也聽過劉家人的鼎鼎大名,所以聽說自己的名額被劉家人拿去才那樣憤怒。要是闵吉做決定,他們應該在劉五少咬牙切齒地道歉後,甩袖揚長而去,不給他們半分好臉色,但夭公子卻在思考後答應了劉家的邀請。馬車上,劉明業對他們各種殷切時,夭公子的态度雖不熱情,卻也沒擺出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勢。

喂喂!幹什麽幹什麽!我們難道不是仇人嗎?

十六歲的闵吉尚不能明白大人的肮髒之處,他們穿過了劉園的第二道大門,繞過雕雲刻鵬的影壁,見到站在臺階上等待着他們的劉伯光。

闵吉原以為自己會非常厭惡他,但第一眼看到劉伯光時,他根本沒意識到眼前的就是自己內心正咒罵着的人。

劉伯光已經一百二十多歲,稍有小成的習武人都能活到這個歲數,但是光看面容,根本無法想象他只比青城掌門谌巍大二十歲。

他白發蒼蒼,僅僅用一道普通的竹冠相束,束得還不怎麽好,有幾縷總是不聽管教地冒出來,随風飄搖,一下子變将劉伯光拉到和藹可親的層次。身上則是樸素的大袖寬袍,依然是一樣的青色,卻比青衣劍仆們的青色看起來上好幾個檔次,就好似劉副掌門這個人一樣。

闵吉眼拙,看不出來寬袍的料子雖光華不顯,卻純淨無暇,只有魯府的灰淩絹才能染出。

此刻,劉伯光仙風道骨地一拱手,朗聲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

車山雪微微偏着頭聽完,也是一拱手,“能和劉副掌門為友,我的确不亦樂乎。”

他這句話簡直是說到劉伯光心坎裏去了,青城副掌門轉身相邀,“請。”

闵吉低聲提醒了一聲臺階,雙眼緊閉的車山雪穩穩地拾級而上,走入正堂。

朝食果然在食案上擺好了,出乎闵吉意料,并不是什麽奢侈的鮑魚燕窩,而是一碗黑米白米摻夾的竹筒飯,配上幾碟小菜。

自從進入劉園,闵吉就發現所見所聞一直在意料之外。少年人剛剛生出的一點氣焰被打擊到,沉默地坐在自己的食案前。車山雪在他前面坐下,鼻尖嗅到竹木的清香,內心不知為何有點懷念。

大概以前吃過,他想。

另一邊的劉伯光介紹起來。

“竹實米,除了我掌門賢侄那兒,也就劉園能吃上了。”劉伯光示意他們看向這堂前堂後的竹林,更遠一些,巍峨綿延地青城奇峰上,同樣是青翠的竹林,“青城劍門在青城山開宗立派近有五百年,這些竹子全部是門下弟子空閑時種下的,至今日已有如此規模,卻只能供上兩處的竹實米,食之清香無比,胃口大開,過去人們認為只有鳳凰才吃得上呢。”

車山雪對此一點驚異也無,倒是闵吉,立刻打消了對自己的懷疑,覺得劉家竟然敢和谌掌門吃一樣的米,果然可惡。

這迷弟邏輯似乎哪裏有問題,和仇富差不到哪裏去,好在劉家也的确值得仇。因為接下來劉伯光一一介紹食案上的各種小碟,大多數形容,都讓人想起某些用山珍海味煮白菜的富貴人家。

劉伯光說着這些,一直緊盯着車山雪和闵吉兩人的表情。

闵吉的表情仿佛把心中話寫在了臉上,劉伯光看了兩眼,便對他一點興趣也無,對車山雪的興趣卻越發大了起來。

供奉院快成了大國師的一言堂,卻不是沒有其他聲音的。

說個代表,就是杜岩杜大師,這位大人出生公府,家學淵源,擅長陣法,以他為首的勳貴子弟派在供奉院裏和平民派相對,而掌管供奉院的大國師則對平民派偏心無比,不僅大開供奉院之門,讓平民進供奉院,他自己收下的六個弟子裏,也只有一個出身勳貴。

皇室本來便是最大貴族,他此般行為,怎能不讓公卿們指責。

要劉伯光說,大國師也是個蠢貨,放公卿們的力量不用浪費,現在果然死了。而且正是靠着大國師之前的偏心,祝師之間派別對立嚴重,只要不是平民祝師,和大國師的關系肯定不怎麽樣。

平民祝師的表現如闵吉,出身好的祝師,就該和面前這位夭祝師一樣,敷衍着附和了兩句對幾樣朝食的稱贊,并不把它當一回事。

之前青城劍門的祝師為什麽走?因為他們是平民派的,受過大國師恩情,不走會讓人戳脊梁骨。

那什麽樣的祝師會留下?自然是和大國師不合的勳貴派祝師。

劉伯光只要将他招攬進青城劍門,因為祝師離開而對掌門谌巍不滿的青城弟子自然會感激他,無形之中壓了谌巍一籌。

想到這個可能,又想到夭祝師或許的身份,劉伯光的話語不經意間又柔和了少許,好似春風拂面般溫暖和煦。

闵吉快被這春風拂吐了。

車山雪雖然看不見,卻能想象闵吉是個什麽表情,從劉伯光的态度言語中已經揣摩出不少消息的他內心暗笑。正巧堂上幾人都已經放下筷箸,車山雪對劉伯光點點頭,劉伯光便招呼陪客的劉明業:“明業,闵小祝師既然想入青城為徒,你帶他去把這件事辦好吧。”

“等等,”不想和劉家人為伍的闵吉猛地看向車山雪,“先生——”

“見到青城的師兄們一定要好好打招呼。”車山雪說。

“先生——”闵吉不願。

車山雪微笑,道:“去吧。”

“可是——”依然不願意的闵吉突然看到車山雪偷偷給他做了個手勢,他沉默片刻,轉頭對劉伯光道,“先生他雙目有恙,請劉副掌門好些照料。”

“這是自然。”劉伯光說,“以後闵小祝師便是我青城劍門的一員了,你起步落後,可要笨鳥先飛,多多努力啊。”

作為青城劍門的副掌門,他這話得體極了,但闵吉就是聽着不舒服。拱手道了幾句場面話,少年人忿忿跟着劉明業離去了。

“夭祝師的弟子甚是體貼。”留在正堂的劉伯光對車山雪說。

“路上遇見的小友,生病了多虧他照料,并非我弟子。”車山雪貌似随意地回答。

“啊,可要請大夫來看看?”

“是秘術反噬,普通大夫哪裏看得好,”車山雪說起謊言不帶眨眼,“更何況劉副掌門已替我還他一恩,我還不知道怎麽感謝副掌門。”

代人還恩可不是才認識的人能互幫的事,劉伯光愣了片刻,意識到這是夭祝師在向他示好,從善如流地拉近兩人的距離。

“哪裏哪裏,夭弟感謝什麽,舉手之勞罷了。”先改稱呼,劉伯光又道,“倒是忘記了問,夭弟從哪裏來?”

“鴻京。”

“哦,”劉伯光斟茶的手一頓,“鴻京最近不太平啊。”

他把茶杯遞給車山雪,車山雪接過,端起貼近唇邊,沒有飲下,而是輕聲道:“青城不是一樣?”

劉伯光驀地一驚,差點以為對面的人看破他的野心。

“都是因為谌掌門那一劍,劉兄最近忙碌得厲害吧。”車山雪放下茶杯道。

他唇邊叫茶水染出濕潤的色澤,勾起嘴角時能讓人失魂落魄,劉伯光定了定神,心道這個夭祝師果然不是簡單人物,未免叫他繼續把持話題,劉伯光猛一瞪眼,直截了當說出自己的猜測:“還不是你們叫掌門揮出那一劍!”

谌巍果然和鴻京中的某些勢力有勾結,車山雪心裏升起淡淡失望,卻也沒有全信。

他慢吞吞道:“可是……谌掌門能在千萬裏之外一劍殺國師,說不定也能在千萬裏之外一劍殺聖人呢。”

劉伯光再次一驚。

一驚後,他立刻意識到一個機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劉伯光對面的壁花美人沖他玩味一笑,意有所指。

“鋒芒太露啊,這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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