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要見,不給見

“劉伯光薦了個祝師來?”

陽青峰的君子堂,谌巍随口問為他針灸的林苑林長老。

他上衣半披半敞,一半臂膀光.裸在外,露出塊塊分明的臂肌胸肌和腹肌來,只是這一肌二肌如今可算不上美色,上面插滿了金針,密密麻麻,将谌掌門紮成了好大一只刺猬。

紮針的自然是林長老,這位長老比谌巍還小上個三十多歲,如今卻是執掌青城劍門藥青峰的一峰之主,管理整個醫藥堂,門下弟子無數,可算當世神醫。有他坐鎮,青城山弟子就算是一時沒了氣息,也能救回來。

此刻他紮谌巍,自然是因為谌巍身上有傷。

是當初強行破關而出留下的內傷。

谌巍原定是要閉三年關,還是三年死關,哪能有随随便便就出關的道理。重生的谌巍回到元惠十七年,身體卻停留在內息停滞,宛若死物的閉關狀态,他強提一口氣破關而出,之後又将全部氣力灌注于那一劍上,若不是留着一點理智,知道在搞出這樣大的動靜後萬萬沒有再去閉關的道理,不然谌巍怕是早抛下這一山庶務,再去閉關療傷了。

老百姓都覺得,如劍聖這般的世外高人,怕是餐風食露,說閉關就閉關,十年二十年不在話下。實際上,谌巍沒有接下掌門一職前還好,接下掌門一職後,他每次想閉關,都得提前半年開始準備,哪怕有劉伯光在一邊協助,他需要安排的事情也多如天上繁星。

這樣一想,谌巍反而有點羨慕起車山雪來了,能不問世事專心苦修六十年,他怕是能達到傳說中破碎虛空的境界了吧。

“提氣,掌門,”林長老滿身火氣地紮下一針,“別分神。”

谌巍挨下,全程不動神色。

林長老紮完這最後一針,又點燃一束幹艾草,也不用什麽器具,直接放在谌巍幾個大穴上,煙氣缭缭,火星明滅,簡直是把谌巍當做是臘肉在熏。

好生把不自愛的掌門折磨一番,林長老這才滿意了,開口回答谌巍剛才的問題。

“是有這麽一回事,”外貌幹淨如少女的林苑熟練都收撿桌上的東西,一邊數剩下的金針一邊說,“我還聽說劉家的一個大笑話,說是那個祝師一開始不知道怎麽得罪了劉家哪個小子,被劍仆圍了客舍,結果劉家後來聽說被圍的是個祝師,親自押了他家小子去賠罪,街坊鄰居都瞧見了,當時那位劉家小子臉色紅了青,青了紫,紫了白,哎喲,我看得開心極了。”

聽他說話的谌巍心裏白眼一翻,知道這位可不是聽說了笑話,而是聽到消息直接去圍觀了。

林長老林苑,當世神醫,武藝亦是宗師之境,卻有個上不得臺面的嗜好,就像後屋裏的婦人一般,愛看熱鬧,好與人說長道短。

這人不僅管理了青城劍門的藥青峰,還養了一班說書人,仗着長老的權力,直接讓說書人在青城山上開演,搞得他那藥青峰時常像廟會一樣熱鬧。

谌巍道:“被得罪的那位祝師看上去,大概像世家出身吧。”

林苑:“掌門猜得再準确沒有了,當時他從樓上走下來,嚯,好大的氣派,還帶着個仆從呢。”

可憐的闵吉,因為太不起眼,直接被人看做是仆人一流。

谌巍冷笑:“若不是公卿世家出身的祝師,哪個願意這個時候上青城劍門?”

他想起那個直接在他面前甩袖而去的黑衣祝師,臉色好了一些。

有些人,明知道他厭惡車山雪,卻依然敢接下供奉院的調令來青城山,聽說他殺了車山雪,也不像那朝廷來使一樣膽小如鼠,敢所有人一起上辭呈,不怕惹惱了他連山也下不去,好歹算有真風骨。

而有些人,明明和車山雪并非一派,卻不敢來青城山投誠,生怕讨了他們大國師的嫌,如今以為車山雪不在了,又屁颠屁颠地送上門,送上門就算了,送的還是劉伯光的門,叫人怎麽瞧得起。

身在劉家的車山雪可不知道自己還沒有見到谌巍,就讓別人給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叉。

谌掌門沉吟了一盞茶的功夫,林苑則又叽裏呱啦說了一通大衍各地發生的新鮮事,發現時間夠了,擡手要将掌門身上的金針收起。

便是這時,他聽到掌門突然開口。

“哪能讓貓貓狗狗都來青城山當祝師。”

“哦?”

“刁難一番,”谌巍道,“趕走吧。”

***

車山雪當然不會曉得已經有人不打招呼地定下了他的來去。

他在劉園正堂裏和劉伯光你來我往話裏話外明刀暗箭地試探了整整一天,幾次差點被姓劉的老狐貍逼出了馬腳。好在車山雪雖然失了魂,一身氣派卻頗能裝模作樣,更何況他對鴻京裏那些人的揣摩真是太準确沒有了,若不是他一步搶了先,再過幾日,鴻京遣來的祝師恐怕就會和劉家接上頭。

等姓劉的老狐貍終于被哄騙了過去,已經是晚上。

他們自然是歇在了劉園,被好好招待。

闵吉跟着劉明業出門了一趟,盡管依然站定劉家都是壞人立場一百年不動搖,但看到劉明業三言兩語替他辦好了冬試準備,一面覺得受了恩情,一面又覺得自己違背了原則,萬分糾結。

堂堂一個有正經官職的祝師會去給街坊鄰居家的貓狗治病,可以說是闵吉性格直純真,也能說是不愛權勢好欺負,仿佛初次認識社會黑暗的少年把自己氣了個臉紅耳赤,見到車山雪也不打招呼,一路含胸駝背,像是顆雨打風吹下的蔫蔫小白菜。

可憐見的,車山雪都不好意思逗他了。

等到夜半三更,闵吉仍然一肚子憂愁,在床上翻來覆去,把自己活成了一只香噴噴的鍋貼。等他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睡意,正要合上眼睛,突然聽到房間裏的窗戶吱呀一聲響,像是有人伸手将它推開了。

那一瞬間,過去看的各種話本橋段——什麽狐妖入夢,厲鬼索命,強人打劫,都敲鑼打鼓地在闵吉腦子裏上演開唱。十六歲的小祝師一個鯉魚翻身爬起來,伸出腳去勾鞋子的同時往窗戶那邊望。

只見夜幕低垂,北風低着吹,一院子的樹影晃動,好似無數人影來往,而他那好先生坐在窗棂上,背靠着一邊牆沿,面朝着他,眼睛都笑得彎起。

“我在隔壁都被你吵起了,”車山雪挖苦他,“長夜漫漫,闵大人是在思念哪一家的姑娘?”

為了進青城劍門,闵吉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把官給辭了,不然和和鎮怎麽可能放他走。此刻聽到車山雪喊他闵大人,闵吉先鬧了個大紅臉,漸漸的面上薄紅又退去,他穿好鞋子,都到窗前,低垂着頭,讓車山雪看他的發頂。

“先生,”他說,“你不要幫劉家人好不好?”

“你這是在撒嬌呢。”車山雪等了半天,等到這樣一句話,無奈笑道。

“劉家人都不是好人,”闵吉低着頭碎碎念,“之前掌門沒閉關還好,掌門閉關兩年,十裏八鄉都傳遍了他們做的壞事,他家人多勢衆,自家子弟不算,還有青城劍門的一些低等弟子跟着為非作惡……”

“哦,”車山雪聽得興致勃勃,“做了些什麽惡?”

“青城鎮裏什麽模樣先生也見着裏,還搶我的名額……”

“這哪裏算什麽大事。”車山雪搖搖頭,“你若去鴻京,看那些大臣是怎麽作妖的,才曉得什麽叫壞人。”

闵吉:“我也不想被他家幫忙……”

車山雪:“你自己努力取得的入試青城劍門資格,劉家所謂的幫忙,不過是替你節省了打點的時間,他們本是有意讨好,小恩小惠,不值一提。”

闵吉想起跟在劉明業身後,鎮民們和青城劍門弟子看向他的截然不同目光,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

車山雪見他還是沒想通,又道:“難道你以後會和他們一起為禍鄉裏?”

闵吉:“當然不會!”

車山雪:“你看,你讓劉家幫忙,又不幫劉家做事,豈不是占了劉家的便宜,到底有什麽想不開的?”

“可是,”闵吉瞟了一眼車山雪,“先生你要幫劉家……”

“我沒說要幫劉家什麽,”車山雪笑起來,“那些許諾是劉副掌門自己腦補太多,他倒也是個有野心的人物,可惜……”

可惜有時候,一劍破萬法,就是這麽不講道理。

車山雪的頭又隐隐作痛起來,他打了個哈欠,下結論,“我想上青城山,誰也攔不住我,借劉家的手不過找個方便點的由頭罷了,”順便給谌巍找點麻煩,“明日我還要讓你去打聽消息,怎可精神萎靡地出去。”

“哦,”闵吉面無表情,“先生開導我,只是因為明天要我跑腿。”

“貧嘴,快去睡。”車山雪道。

他聽着闵吉上床,悉悉索索地鑽入被窩裏,不多時就傳出了細微的鼾聲。

而車山雪依然背靠窗棂坐在窗上,他眼睛不能睜,面對的方向卻是鎮外連綿的青城山脈。

冬風低吟,竹林淺唱,闵吉見到的是鬼影蕭蕭,車山雪聽到的是一首滿懷期待的夜曲。

他捧住泛紅的臉嘆息。

心緒起伏太大所以失眠,毛頭小子這樣就罷了,他一個百歲老人做出來……

有點丢臉。

***

第二日。

一宿沒睡好,車山雪強打精神跟劉副掌門上山,卻被數個青城弟子攔在山腳。

昨晚把話放那麽滿,說沒人能攔住他上山,還沒幾個時辰就被打臉,谌巍果真和他有大仇。

青城弟子不知道車山雪的複雜心情,大聲道:“掌門有令,今後來青城劍門的祝師,無論是自薦上山還是朝廷派遣,都要通過考核才能就任!”

“昨天還沒有這個規矩,”劉伯光怒道,“讓我去見掌門!”

車山雪再次嘆氣,攔下劉伯光,詢問那個青城弟子:“你家掌門要考核什麽?”

青城弟子瞪了他一眼,嗓門更大。

“你敢不敢上青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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