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看一眼,逝百年

登青雲,入青城,山門落刀剁了人。

民間謠言如此,足以見得青雲路并非一般人能走。

百姓們愚昧無知,為青城山的青雲路附會了各種傳說,有說被青城歷代掌門打敗的妖魔呪獸心懷怨氣,糾纏得代代青城掌門不得好死,于是請了供奉觀的祝師來,将那怨氣轉移宣洩在青城山脈,久而久之,怨氣腐蝕,竟然形成了一條道路。又有人言,那青雲路含着青城劍門的氣運,不然怎麽能叫青雲路?能走上去的人少,但能走過的人,一生必然步步青雲。

這些都是謬傳,身為青城副掌門,劉伯光當然知道青雲路的真相。

陣法一道是供奉院的絕學,卻不是說其他宗門沒人會陣法,畢竟宗門駐地不是你随便撿一座山頭住下便夠的,沒有防護大陣,哪天叫人把門中典籍偷了都不知道。

陣法千變萬化,可再怎麽變也不離本宗,一個完成了的陣法,必然有生門,也必然有死地。

青雲路,就是青城山的死地。

青城劍門乃是大衍第一宗,它占據了第一的名頭,卻沒有第一的容人雅量。前來拜訪的若是青城劍門的盟友,自然能走陽關大道,要是有人來找茬,或是幹脆不想讓來人上山,青城劍門就會将人請到青雲路前,識相的自己告辭,不識相的就去青雲路裏吧,青城劍門表示概不對青雲路上人的生死負責。

這條惡名響亮的青石小路自陽青峰而下,橫插過青城護山大陣,所過之處,可謂鳥飛絕,人蹤滅,連雜草都不長一棵,甚至環繞的竹林都和青城山其他地方不是一個畫風,顏色深似墨,長葉硬若鐵,微風一吹,群竹搖曳,好似一窩的魑魅魍魉。

車山雪站在青雲路下,雖然看不見這詭異場面,身為祝師修煉出的靈覺卻能感應到彌漫的死氣,一時也無話可說。

他不得暗自思忖:這還沒見面呢,谌巍就給他一個下馬威,他們果真是氣場不和?

“曉得厲害了吧,”那青城弟子向來看不慣劉家一派,所以才會被選出來做這件事,他嘴上也不饒人,“我勸你速速退去,莫要折在青雲路上。”

“小兄弟,”車山雪問,“剛才你說,此地陣法只開了一半。”

“哎喲,夭弟,”劉伯光聽車山雪話裏的意思是想去試一試,連忙勸道,“青雲路的陣法可是我青城護山大陣的一部分,就算是威力減半,也不是随便哪個能走上去的。我那掌門賢侄不知道是被哪個惹生氣了亂發脾氣,你現在山下等一等,我去勸勸他。”

傳話的青城弟子哼了一聲,劉伯光面色不好,帶着自己的簇擁轉身要上山。他才走沒兩步,就聽到身後雜亂的驚叫,連忙回頭。

只見那位夭弟闖過了青城弟子們的阻攔,已經一腳踏上了青雲路。

車山雪影子裏的厲鬼無法跟随,直接被彈出了青雲路。霎時鬼影漫天,狂風大作,卷着枯葉沙塵遮蔽了人的視線,等這突如其來的妖風散開,厲鬼們再次藏匿,青雲路上已經不見人蹤。

“完、完蛋了。”劉伯光想。

聖上派來搞谌巍的人要是死在這裏,他該怎麽向鴻京解釋。

“快去禀報掌門,”劉伯光滿頭大汗地催促道,“請他暫且關閉一下這邊的陣法呀。”

青雲路上,車山雪自然不知道有人為他一條小命操碎了心。

腳下的石階濕滑,青苔遍布,因為沒有人清掃過,落葉幾乎遮蔽了小路的一半,堆積在一起,散發着腐爛的臭味,瘴氣萦繞墨色竹林間,天光下見着泛起淺紫色的光暈,能吓暈一群識毒的大夫。

但是車山雪看不見,他一雙眼睛至今不能睜開。

世間從未有傳言說過大國師是一個瞎子,可是車山雪自從在和和鎮蘇醒後,對于什麽也看不見這一狀況十分适應,足以見得曾經他非常習慣雙目不便的生活,就算失魂,身體本能也可以熟練應對。

這些天裏,他就這樣摸索着來到青城山,一路上哪怕再不方便,也不曾産生過要睜眼的沖動。

但現在,車山雪卻突然很想睜開眼,很想看一眼這青雲路。

他覺得,他曾經……來過這裏。

曾經氣喘籲籲地攀登,為了去見……

見誰?

車山雪身形一頓,只覺得頭痛欲裂,有什麽呼之欲出。

而黑暗竹林裏鬼鬼祟祟的聲勢也越來越大,就在車山雪停下腳步的一剎那,一陣妖風卷着竹葉向他撲來,竹葉邊緣泛着銳利的冷光,瘴氣也蠢蠢欲動地候在一側,只等他自投羅網。

但車山雪恍然未覺,在他一片黑暗的視野裏,那個胡亂出現的爹……不,大衍開國皇帝車炎又冒了出來。

他依然是銀甲紅袍的戎裝,一手持劍,一手招呼車山雪:“幺兒,你看,這是竹刀陣,像我們這樣踏入其中,便會觸動其中牽引的氣機,竹葉射出來了,對吧?但竹葉再多,能有天上的星子多?這個時候,該用紫微劍歌裏的星羅棋布……這樣!”

耳邊聽到的是竹葉破空的飒飒之聲,眼前出現的卻是星雨般的劍光,失去視力的雙目讓車山雪仿佛在這一刻身處不同的時空中,他袖中的右手一顫,想拿出自己的劍,卻沒有摸到。

是了,他很早就不用劍了……如今他擅長的,是興盛之祝,和衰亡之呪。

這個念頭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無數字句在腦海中如卷軸般展開,各種秘術各種符咒下一刻就能誦念出,仿佛從未遺忘過。完全不用思考如何應對,車山雪揮袖一卷,一陣更強的風向着竹葉妖風撲了過去。

風與風相抗,只能阻上一阻,那一把把小刀般的鋒利竹葉卻破風而來,攜着一股遮天蔽日之勢,不把車山雪穿十七八個窟窿誓不罷休。

車山雪卻退也不退,以袖掩面,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海中鯨吞一般的吸法,偏偏不驚動射來的竹葉,不驚動腳邊的朽木,也不驚動青雲路兩邊的竹林,只有淺紫色的瘴氣向着車山雪湧來,無法抗拒地被吸入車山雪的肺腑。

只是一個呼吸間,周圍的瘴氣竟然被吸了個一幹二淨!

做完這一切,車山雪屏氣片刻,接着,他緩緩地,緩緩地,又将肺腑中的瘴氣吐了出來。

瘴氣進入車山雪肺腑中時不過是淡淡紫色,如煙氣一般從車山雪口中冒出時,色澤已經趨于夜幕般的深紫,詛呪與毒液濃稠數倍。

向車山雪射來的無數竹葉小刀一沒入這深紫的瘴氣中,就化為了青煙道道,不容掙紮地融化其中。

被瘴氣包圍的車山雪提步,繼續往上走。

深紫的瘴氣在他周圍萦繞不散,籠罩的範圍越來越大,若是有人跟在車山雪身後走上這青雲路,便會發現一路上石階光滑無塵,青苔不見,朽葉不見,如剛清洗過的幹淨。而車山雪本人則通過了竹刀陣的區域,進入了下一個關卡。

一道溪流蜿蜒而至,伴着青雲路前行。

青岩流水,該是一道美景了,但此地卻見不到什麽溪水歡快地拍打卵石的景致。那水流漆黑,水面平靜,明明只是一條淺淺溪流,看起來卻仿佛深不見底,能将人魂也攝去。

“八千亡魂陣,”記憶中的車炎朗聲道,“既然魂從水,當以星火一招破之。”

車山雪眼前再一次閃過一個劍招,只是橫劈一劍,卻來勢如火,足以燎原。

但他卻用不上這紫微劍歌中的招式了,畢竟,火再怎麽克水,哪裏有祝師克幽魂來得實在。

面對一萬三千厲鬼之軍,車山雪尚能面不改色,這八千亡魂陣就算有青城護山大陣的加持,和周小将軍的一幫同袍比,差距依然如路邊石頭較之上古美玉。

在陣中亡魂的嗷嗷慘叫聲裏,車山雪輕而易舉地踩了過去。

之後又有雪人陣,六煞陣,殘劍陣……車山雪一路破陣,一邊覺得年幼時的記憶在腦中漸漸蘇醒。

他的身高好像在變矮,變得只有成人大腿那麽高,他的手腳好像在縮短,上山邁臺階邁不過去,只能蹦上去;貼着骨骼的皮膚逐漸帶上了胖乎乎的肉感,他裹着棉襖加皮襖,就像一個球,握着車炎的手,滿身汗地走在青雲路上。

沒錯,他是走過青雲路。

很多年前,大衍才立國,邊境又起魔災,車炎便一國之主的身份,屈身前往青城劍門求助。

而那時戰亂初平,所有人都覺得馬上又會打仗,哪裏會将力量借給不久前才交戰過的敵人。

青城劍門閉門不應,車炎便帶着自家幺兒走青雲路。

當時車山雪才七歲,為了讓他跟着上山,車炎是怎麽騙他來着?

“這山上有個很厲害的小哥哥哦。”

“哦,有我厲害嗎?”

“比你厲害呀,他只比你大月餘,學劍也比你晚,但你恐怕打不過他。”

車炎是武道大宗師,他既然說車山雪贏不了,車山雪必定贏不了。

但跟着父親走在青雲路上的小團子并不服氣,鼓着臉詢問:“他是誰?”

“他叫谌巍,是青城掌門唯一的弟子,論天賦比你不差,更何況……啊,到盡頭了。”

一大一小邁過了最後一級臺階,而青雲路的盡頭,早早有人等候。

是個穿着單薄青衣的年幼劍童,懷中抱着一把比他人還高的木劍。

“我家掌門等候多時了,”那劍童躬身行禮道,“陛下,請随我來。”

說完劍童擡起頭,他人矮,視線低,首先看到的,就是站在貴客身邊的一個毛茸茸小團子。

什麽東西?年幼的谌巍心道,山裏的胖竹熊跑出來了?

毛茸茸的團子也看到了他。

“你是谌巍?”穿的太多的團子笨拙拔出一把精致的小劍,“拔劍吧,我要挑戰你!”

谌巍一愣,沒問任何問題,接下了挑戰。

後面,他是贏了?還是輸了?

記憶戛然而止,将巨大的懸念留給車山雪本人。

相隔百年,他第二次踏過了青雲路的最後一級臺階,爬山爬得氣喘籲籲,頭暈眼花,恍恍惚惚中幾乎以為臺階盡頭處依然站着那個青衣劍童。

但是沒有。

青雲路的盡頭一個人也沒有。

因為不認為無名祝師能通過青雲路,沒有一個人在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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