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敲重鼓,唱大戲

人都在陽青峰的君子堂。

外事堂以及庶務堂的劉副掌門,藥青峰的林苑長老,以及傳教長老蘇信等人,諸多青城劍門的大人物齊聚一堂,呈對峙之勢,圍住了谌巍。

懵懵懂懂的弟子分別跟在這三位長老身後,劉副掌門後面大多數是內門外門管事,各種灰藍短打彙集。而林苑長老身後的藥青峰弟子都穿着一身棕不溜丢的袍子,背着鬥笠,腰挎藥簍,個別手裏提着藥鋤,臉曬得似黑炭,仿佛山下田舍翁。蘇信長老身後的人最少,卻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紀,輩分比谌巍高的老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青城劍門的各方勢力傾巢而出,谌巍站在中間,只覺得種種矛盾一目了然。

這些人傾巢而出,當然不可能是為了青雲路上的某個人。

再過幾天,青城就要大開山門,迎接前來參加外門冬試的年輕人了。

外門冬試之所以名為冬試,自然是因為這一項考試通常都過年前。這個時候,大多數農家子弟都忙完了秋收,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慢慢趕來青城劍門。這些年輕人一部分是所在城鎮的官員選拔出來的優秀種子,一部分是各方世家送來的後輩,還有一部分是青城劍門游方弟子在外教導過的不記名學生。他們只要通過冬試,便成了青城劍門的外門弟子,能夠學習青城真的傳劍法心法,真正開始了漫漫武道上的長途跋涉。

冬試兩年舉辦一次,上一次舉辦正好是谌巍剛閉關。正是趁着這個松懈機會,劉伯光将無數家中子弟或盟友塞入外門,靠着人多勢衆加背後有人撐腰,在外門裏隐隐占據了半壁江山。

這一次劉伯光本來想效仿上回,沒想到谌巍提前出關,打斷了他的計劃。他只能忍痛拿出一大筆錢,讓安排好的劉家晚輩們去外面買名額。

這個啞巴虧劉伯光吃得糟心至極,好在冬試的安排采買依然是他負責,有這樣的權力,無論是透題還是作弊都容易做到。所以劉伯光暫且按兵不動,等待羽翼豐滿。

他沒想到的是,他因為青雲路一事帶人找上谌巍時,正好聽到谌巍在和蘇信等幾個老不死商量着要改變冬試的規則。

這很明顯是在針對他,劉伯光想,必定是林苑在掌門面前說了什麽。他頓時覺得危機迫在眉睫,連青雲路上的某人也管不上了。

“先代的規矩都有道理,怎可輕易改變!”劉伯光直接闖進去,喝到,“就算要改也必須等開長老會商議定下後,到下一次冬試慢慢來試,沒有個章程,累的可是老夫與庶務堂!”

首先全部否定,再松口一點,仿佛這件事可以商量。若不是谌巍見識過劉伯光的真面目,說不定真會被他這很有道理的一番話給唬住。

不過現在嘛,谌掌門覺得自己可以和車山雪學習一下如何使用詭計。

他擡眼一看,見到林苑已經按照他的吩咐,帶着他藥青峰一群弟子來瞧熱鬧,其中藏着不少可謂大衍九府民間喉舌的說書人。另一邊,和蘇信長老站在一起的其他長老也對着劉伯光虎視眈眈。

劉伯光塞進青城外門的子弟多了,他們能塞進青城外門的子弟就少了呀!

唯一狀況外的可能只有蘇信長老,他太老了,腦子也有點糊塗。他聽到劉伯光的話,顫顫巍巍地轉身,以聽得人痛苦萬分的口齒不清說:“北廣啊,泥港地兜系對滴,闊系咧……”

“咳咳,”另一個長老打斷他,按照計劃接口道,“今年冬試的試題洩露了。”

爆炸性大新聞,君子堂裏掀起了嗡嗡讨論聲的浪濤。

“怎麽可能?!”劉伯光不相信,“明明!”

明明他還沒着手準備偷題!

“這是真的,”作為消息靈通之人,林苑在這個時候開口證明,“青城山周圍的昆府,魯府,還有鴻京那邊,已經有賣試題的人出現,就連田野小兒都曉得了,不知為何,我們山上管事的反而到現在也沒有報上來。”

林苑這兩年明裏暗裏針對劉伯光,兩人矛盾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哦,倒是剛出關的掌門可能不知道。

劉伯光眼珠一轉,憋住內息,将一張老臉漲紅,仿佛是因為感到侮辱而氣憤。

“林長老的意思是試題洩露一事和老夫有關?!”

林苑才不跟着他的套路走,這位神醫舉頭看天上,随口道:“我可沒這麽說。”

他沒想到劉伯光轉頭就奔向了中間默默喝茶的谌巍。

“掌門!”劉伯光噗通跪在堂下,響聲之大讓人擔心他膝蓋是不是磕破了,“老夫回去就求證此事,若是真的,那此事的确是老夫的失職,請允許老夫暫且放下庶務堂,去追查洩題之人!”

在劉伯光身後,數個內外門管事走出,跟随劉伯光一起跪下。

“疏忽流言,失職在我……”

“小的抱歉,這件事是小的責任……”

“諸多傳言我沒能核實,連累諸位,請掌門責罰……”

谌巍和林苑對視一眼。

“劉師叔入青城足有八十年,一直勤勤懇懇,沒有一件事辦得不妥,”谌巍道,“你若不管庶務堂,恐怕真的沒人管得下來。”

後面這句話谌巍說得真心誠意還是說得譏諷,在場沒有幾個人能分清,覺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的劉伯光皺着眉繼續聽着,只見谌巍果然如他料想一般道:“外事堂和庶務堂還是你管,務必仔細。”

不嚴重,劉伯光放下心,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抱拳行禮道:“謹遵掌門教誨。”

谌巍的視線從他面上掃過。

“只是……”

劉伯光才放下的心又提起。

“外事堂庶務堂的一部分管事玩忽職守是事實,需認真考核歷年工作,寧缺毋濫,劉師叔你……”

“掌門,”林苑插嘴,“這件事副掌門還是避嫌為好。”

谌巍思忖片刻,好似随意地說:“那就請蘇信長老負責吧,王長老和趙長老從旁協助。”說完谌巍問劉伯光,“這樣如何?”

“……掌門,”劉伯光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表情不露出端倪,“最好還是指派外事堂庶務堂的兩位大管事一同協助……”

他後面的話被一聲呼喊打斷。

“掌門!”

一個滿臉驚駭的劍仆氣喘籲籲跑上來,大聲道:“青雲路,青雲路……”

嗯,谌巍在心裏點點頭——劉伯光請來的蠢貨膽大包天,敢上青雲路。也不知道是死在哪一關,希望還有屍骨留着,不然劉伯光怎麽好向鴻京交差。

這個打斷來得正好,谌巍裝作沒聽見,忽略掉了劉伯光的提議。

他想完以上一長串,終于緩過勁的劍仆高聲報道:“有人過了青雲路!”

“……”

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君子堂突然陷入一片純然的寂靜中,就好像所有人剎那間都不會說話了。

谌巍差點打翻書案上的黃銅青蓮燈,燭火一個跳躍,穩住,沒滅。

被所有人注視的劍仆抖若篩糠,片刻後,劉伯光面上升起喜意,問:“你說什麽?”

劍仆這回說的詳細許多,“那個祝師,就是副掌門請來的夭祝師,剛剛過了整條青雲路,已經上山了。”

這回所有人都聽明白了,他們齊齊轉頭看向谌巍,畢竟祝師過青雲路才能上山是掌門今日才說的。

被衆人盯住的谌巍偏偏盯住的是剛才差點被他打翻的黃銅青蓮燈。

燭火依然很穩定,穩定得十分欠扁。

車山雪。

除了車山雪,谌巍想不到哪個強大的祝師會被劉伯光邀請,上青雲路後最後還能走完全程。

“他人呢?”谌巍冷冷道,“上山不來見我,莫非還要我去請他嗎?”

衆人聽着,都不覺得掌門這話有什麽問題,唯有林苑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感到谌巍的語氣有幾分不對。

下方的劍仆冷汗淋漓,“這個,那位祝師大人出來就……”

谌巍:“就什麽?吞吞吐吐像什麽樣子。”

劍仆:“……他暈倒了,似是累極,已經送去了供奉觀,所以……所以小的是來請林苑長老的。”

衆人:“……”

啥?

***

不是車山雪。

谌巍想。

車山雪從不在谌巍面前病倒。

車山雪只在谌巍面前示弱過一次,除那一次外,谌巍所認識的車山雪,是奸詐,小心眼,脾氣陰晴不定,明明不能贏他偏偏耍各種小花招。

練劍刻苦,天賦絕不遜于……可能有一點點強于谌巍。

學識淵博,到底哪裏來那麽多時間看完一本本書?

強大,任性,心懷天下……

是這樣一個人。

他不會在谌巍面前病倒,就像谌巍哪怕病得要死了也不會讓他知道。

他們自相識,到二十歲,天天針鋒相對,中間隔了六十年的偶爾通信,等車山雪成為大國師,他們又是遙遙對峙的敵人,沒有人會像谌巍一樣了解車山雪,也不會有人像車山雪一樣了解谌巍。

意識到不是車山雪,谌巍一陣意興闌珊。

“林苑去看看吧。”他慢吞吞地說。

“如今已經能證明這位祝師的确是有才之人,”劉伯光連忙道,“我青城山的供奉觀欠缺執掌人,讓他填補這個空位豈不正好?”

今天已經從劉伯光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不給點甜頭,劉伯光怕是會當場造反。

谌巍應下了這個要求,劉伯光随即告辭,匆匆離去,看方向是去往供奉觀。

林苑悄悄向谌巍比了一個罵人的手勢,走在劉伯光後面,衆多弟子靜悄悄地散了,幾位老長老對視一眼,同樣告辭。

好熱鬧的一場戲,結束了。

谌巍獨坐君子堂,他擡頭看一邊牆壁上,那裏挂着兩把長劍。

其中一把,就是谌巍的佩劍湘夫人,另一把不是谌巍的劍,在牆上挂了多年無人動,沉寂如死。

谌巍拿起自己的劍,轉身離開。

他走後不久,牆上一直安靜的另一把劍突然在劍鞘中戰栗了一下,發出輕輕而激動的一聲響。

劍柄也悄然轉向,指向了供奉觀。

***

青城山供奉觀,車山雪躺在榻上。

他其實沒昏迷,只是爬山爬得太累,一時間沒了力氣。而且……

沒個人領路,溜溜噠噠去見一個本該認識但現在卻說不上太認識的人,好像有些尴尬。

幹脆讓谌巍來見他好了。

車山雪毫不猶豫地裝暈,覺得再怎麽樣,青城掌門都得來見一見他這個時隔百年唯一走出青雲路的人。

但谌巍還是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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