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琴知音,劍知招
車山雪怎麽會誇他?
車山雪怎麽會誇他?!
車山雪怎麽會誇他?!!!
而且誇的什麽?美?說誰呢?将他當做女子嗎?
谌巍心中一點也沒有被誇獎的喜悅,他眯着眼睛打量這個開口不說人話家夥,直接了當道:“你是誰?”
車山雪不會誇獎谌巍,至少不會在谌巍面前誇獎。
由此可證,這個人絕不是車山雪。
青城書庫有記載,鑽研鬼道大成的祝師死後能讓自己神魂長存,附身在活人身上,奪舍他人身軀。雖然車山雪作為供奉院之主會讓人奪舍非常不可思議,但比起車山雪說了誇贊他的話,谌巍更相信這個。
他放出的殺氣讓車山雪身周降至冰點,霜紋從兩人腳下像四周擴散,逼得衣服沒穿夠的車山雪打了個寒戰。
“你是誰?”谌巍再問
竹林間的寒風突然停寂,車山雪笑容僵住,在心裏呵呵了千萬聲。
這是車山雪失憶後第一次和自己的熟人面對面,特別是這個熟人和他的關系還不一般——據說是百年宿敵,不久前卻突然出手救了他一命。光是這樣短短的形容,也能窺得他與谌巍之間的愛恨情仇是如何剪不斷理還亂。
更要命的是,車山雪還失憶了。
所以這第一次對話必須慎重,話題的起始需要精心把握。當然,剛才的贊嘆之感突如其來,車山雪說得真心實意,絕無虛假。
結果谌巍問:“你是誰?”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但車山雪就是聽得火大,不,應該是說,谌巍這個人說話的語氣——那種不近人情的直白質問,整句話裏的重音和頓挫,身上尚未散去的鋒利劍意……讓車山雪很不爽,非常不爽。
冷靜一點,車山雪想,這只是過去記憶的作祟,不管怎麽說,谌巍救了他一命,他們的關系得緩和一點,免得他像是一個不知道報恩的白眼狼。
車山雪恢複了慣常的笑臉,有點尴尬地試圖重開話題。
“你臉上是什麽假笑,”谌巍說,“像是戴了一張人皮。”
“……”車山雪。
這不關他的事,是某劍聖不會好好說話。
在腦子裏反駁自己的理智,車山雪上前一步,在谌巍猝不及防之下投入他懷抱中。
他向着谌巍仰起臉,上勾的嘴角露出一個絕不虛假咬牙切齒的冷笑。
“我是誰?”車山雪呵呵,“你自己不會看?”
說完,他順從自谌巍出現後就能感覺到的殷切呼喚,伸手從谌巍的腰間拔劍。
他拔出的不是湘夫人,而是佩在谌巍腰間的另一把劍。
那把在青城弟子的記憶裏,已經在君子堂懸挂了很多年,沉寂無聲的死劍。
不過這把死劍現在一點也不像個死劍了,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在劍鞘中愉快地震動,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正是這股歡愉吸引了車山雪的注意力,不知道為什麽,車山雪能感覺到自己與這把劍之間仿佛有血脈相連。
當他伸手握住劍柄時,他似乎聽到了逐漸響亮的心跳聲,還有長劍喜極而泣的嘶鳴。
“锵——”
劍身迫不及待地滑出皮鞘。
車山雪看不到這把劍的模樣,但谌巍能看清。曾經的死劍是一把烏黑泛着銀色銳光的細劍,細長,劍尖如針,劍脊筆直,兩邊的刃很薄,薄得像是一張紙。
哪怕有數年未曾保養,這把劍依然像是剛被劍匠從爐中拿出來那樣嶄新,仿佛歲月不曾流逝,仿佛他和車山雪依然是那兩個手中只有劍,專注于彼此的少年。
他目光順着劍身往上,落在車山雪握住的劍柄處,那裏有兩個淺淺的銘文。
——星幕。
握着劍柄的那只手依然是過去那樣骨節分明,谌巍才感嘆一句,就看到那只手倏地一抖,劍花上挑,若不是他反應極快地後退了一步,劍鋒差點把他眼睛戳瞎。
“……車山雪!”
谌巍只來得及喊出一句話,星幕的劍鋒就跟着他後退的步伐前進,持劍之人咄咄逼人,烏黑銀刃的長劍在谌巍面前揮出了一片夜幕,暗黑的夜色是星幕的劍身,閃爍的星辰是星幕的劍鋒,億萬辰光當頭籠罩,不打算給谌巍一點逃生之路。
只是……
谌巍同樣舉劍,湘夫人呲地發出一聲更開心的劍鳴。
雲紋紫斑形狀古樸的長劍穿過眼前的夜幕,狠狠一下敲在了星幕的劍身上。
群星夜幕驀地崩潰了,消失之快仿佛剛才谌巍看到的只是幻覺,但下一刻,持劍人略一避過了谌巍的鋒芒,手裏星幕不進反退,反而沿着湘夫人的劍跡劈下,直取谌巍胸口要害。
膽子真大!
沒用內息,也不動劍氣,谌巍反手招架,兩把長劍哐當相撞,随即分離。
車山雪和谌巍交換了位置,轉身再開。
如果有人站在劍圈外看,見到這兩人一個冷笑連連,一個怒目抿唇,下手皆是往對方要害去,大概會以為這兩人之間有什麽殺親奪妻之恨。
但是他們手裏的劍卻一個賽一個的開心,只要稍通劍意的人,都能感覺到那一股愉快之情,一把劍捅向要害,另一把劍就會将其攔下,湘夫人和星幕碰撞練練,在半空中擦出一連串的火花。
車山雪其實只用了一招,就意識到自己打不過。
這是當然的,他經脈不通,內息不轉,骨骼身軀也稱不上多健康,擡劍輕飄,腳下虛浮,劍招出手時也不熟練,有時候開了一個頭,就忘記下一刻劍該往哪個方向劈。
但谌巍也奇怪地不動內息,每當車山雪劍招停滞之時,還故意賣他一個破綻。
絕對是故意的,車山雪肯定。他不覺得自己能抓住一個武道大宗師的破綻,特別是在眼疾看不見的情況下,但本能促使他将劍鋒朝向破綻,然後本來記不清的劍招突然豁然清晰,行雲流水般暢快地使了出來。
車山雪意識到一個事實,對于紫微劍歌中的招數,谌巍比目前他的還熟。
那是因為,他們打過很多次。
車山雪的顱頂彌漫着針刺般的疼痛,灼熱的鼓脹感沿着已經愈合的傷痕蔓延,那些畫面,那些沉于水底讓他尋不到的記憶畫面,正随着翻滾的水浮上來,混亂而紛雜地出現在車山雪眼前。
他好像一會兒變成了還不足劍高的孩童,抓住凸出岩壁的石塊,手腳并用的攀爬,眼看就要超過前面那個混蛋,那混蛋腳下的石塊突然松動,直直向着他的鼻子砸下。
一會兒又變成了翩翩少年郎,和一個什麽人擠在竹編的大搖椅上,他們低着頭翻着一本劍法,發表自己對劍招的看法,然後争吵,再翻一頁,繼續發表看法,繼續争吵。
竹葉飄落在書頁上,随之翻過的仿佛是一年又一年。
他們在長高,每次見面必定暗中比較自己和對方的長短,他們身形漸定,舉手投足間帶上了青年的英姿飒爽,更多的畫面都是他們在比劍,清晨在山頂,星夜在湖邊,曠野裏與暴雪共舞,荒漠上和風沙拼搏。
車山雪簡直是貪婪地看着這一幕幕,想要從模糊不清的記憶裏看清自己,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然而這一段記憶也到了戛然而止的地方。
大概是夏天,深夜,大雨天。
空氣悶熱,順着屋檐淌下的雨水幾乎和地面接成水簾,上百根粗大的紅燭立在樹枝形狀的燈座上,無數燭光跳動,仿佛一棵正在熊熊燃燒的火樹。
空洞的神龛前插着小兒手臂粗的香火,供品水果上落着灰塵,這裏是鴻京大供奉院的一個小小角落。
車山雪,看上去真正年輕的車山雪,不是現在這個刷着綠皮的老黃瓜,而是帶着少年般的青澀,二十來歲的車山雪。他穿着雪白裏衣,跪在神龛前,背脊筆直卻單薄,頭垂着,長發也垂着,如黑瀑飛流。
燭火為他蒼白似紙的面色鍍上了一層暖黃,遮掩了幾分虛弱和病容。
站在記憶外的車山雪意識到,這是……啊,是廢武功後不久的事情吧。
院裏傳來小小的動靜。
有人翻過供奉院的圍牆,跳進院子裏,着地時濺起幾朵水花,混着嘩啦雨聲,幾不可聞。
神龛前,頭低垂的車山雪微微一動。他似乎想回頭看是何方來客,但客人站在傾盆大雨中不出聲,立刻讓神龛前的車山雪知道了客人的身份。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仿佛從千萬年前到現在,他都像一塊深山青岩,從來不動。
圍牆外,敲鑼打鼓的禁軍奔走呼號,火光和煙氣在雨幕中蒸騰,十分熱鬧。
這番熱鬧是因為有人夜闖大供奉院,
想必就是這位翻牆而來的客人。
禁軍們在院子外面徘徊許久,卻不敢進入這件偏僻的小院,直到夜半三更才散去,而在禁軍一牆之隔地方,安靜得仿佛不存在活人。
雨水嘩啦嘩啦打着,燭火噼裏啪啦燒着,濕透的美人蕉似在哭嚎,但是院中依然很安靜,對院中的兩人來說更是如此。
車山雪先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
“請回吧。”他說。
這聲音比大病剛愈的人更虛弱無力,聽得雨中客人僵成一條竹竿。
他躊躇道:“我聽說你……”
剩下的幾個字客人實在無法說出口,為了擺脫那種無力,客人往前走了幾步,從黑暗的雨夜走到光下。
幾十年後的車山雪立刻認出了這個人是誰,或者說,的确也只有這個人會在聽說車山雪廢武功絕經脈後夜闖供奉院。
谌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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