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八月雨,磅礴夜
這個谌巍與神龛前的車山雪是差不多的年紀,二十出頭,年紀輕輕,和如今那個天下第一不可相提并論。
他在大雨中站得太久,渾身濕透,發梢不住地往下滴水,分不清哪裏是天上掉的,哪裏是他身上掉的,活似一個剛從水底爬出要抓人脖子索命的水鬼。
雨幕中,他的面色比神龛前的車山雪還蒼白,仿佛被廢武功的不是車山雪,而是谌巍本人。
車山雪的沉默好似默認,谌巍閉上眼睛,胸口急促起伏了一下。
“半個月前師父讓我出劍門關尋鋼雲雕妖的老巢……”
谌巍艱難地解釋自己之所以這個時候才來的原因,話說到一半,頓感蒼白無力。
于是他只能再次沉默,突然轉身要走。
車山雪:“你去哪。”
“把日他仙人板板的車山昌給剁掉。”谌巍回答。
車山雪終于不再無動于衷,他側過臉,聲音沙啞着問:“你要殺我大哥?”
“他也算你大哥?!”谌巍猛地轉身,指向城北那處燈火通明的宏偉宮殿,“他這樣也算是你大哥?!”
被質問的車山雪嘴唇連一絲血色也沒有了。
但谌巍站在屋檐外,視線被雨幕遮擋,只能聽到車山雪用平板無波的語氣說:“我是自願的。”
谌巍瞪大眼睛。
“……什麽?”
他有些茫然地問。
谌巍的确剛從關外回來,半個月前他孤身一人去了魔域,九死一生才帶回鋼雲雕的尾羽。這番生死之境讓他對青城真傳的罡風十八竹有了更深的領悟,許多招數也有新的見解。
他迫不及待地想展現這些,好打擊車山雪那自上次贏過他後就洋洋得意的嘴臉。但他一入關,就聽說皇帝駕崩,新皇登基,而他的一生之敵被絕筋廢武,囚禁于大供奉院。
怎麽可能?
車山雪是誰?他是與谌巍齊名的劍道天才,怎麽可能就這樣……這樣……
這樣無法再握劍?
開玩笑吧。
但這不是玩笑,跪坐神龛前的車山雪又重複一次。
“我是自願的。”
這句話硬生生把谌巍想說的堵了回去。
其實他今天來是想對車山雪說別待在鴻京了,跟他去青城。谌巍知道天底下有能續人經脈的仙芝靈藥,不管是這東西是在天涯海角,以青城之能一定能找到,一定能治好車山雪。
每次在車山雪面前,谌巍總會言不由衷,所以一開始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
現在看來,似乎也,不用說了。
“……騙子。”谌巍說。
明明是你說要走出六山的屏障,要去看看被妖魔呪獸占據的山河是什麽模樣,明明是你說約定一年後一起去,看誰走得更遠,這明明是你的願望!哪有你這樣,你這樣的……
混賬。
仿佛是憤怒到了極點,谌巍反而詭異地冷靜下來。
他看到車山雪跪着轉過身,面朝他,将地上的什麽東西向他推來。
刺啦——
金屬在青石地面上劃出長長的呻.吟。
燭光火樹照耀着,這件東西反射出冰冷微光。
是星幕。
是一國之君派人搜羅天下奇石,為自己小兒子鍛造出的名劍星幕。
這把通靈之劍在冰冷的地上哭泣,似乎明白了自己未來的可悲命運。
被主人抛棄的靈劍,什麽時候能找到下一任主人?
但谌巍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車山雪的心情,仿佛對方想要的話都包含在了這個舉動中。
今日托君與長劍,淩雲志道不曾孤。
谌巍沉默地接過了這把劍。
兩人都沒有言語,谌巍轉身鑽進大雨中,留着車山雪獨對空洞的神龛。
滿心激憤而離開的青年看不到,在他身後,車山雪渾身顫抖,用雙手捂住臉。
雨聲裏什麽也聽不見,只有一滴水滴落在青石地面。
痛苦。
撕心裂肺的痛苦。
神龛前年輕的車山雪無聲哭泣,相同的情緒穿過近八十年的歲月,回響在記憶外的車山雪心中。
青城山,平地上的交鋒已是越來越慢,連飄落的枯黃竹葉也不能驚起,湘夫人和星幕漸漸地安靜下來,他們碰撞,溫柔地像是纏綿。
這當然是表象。
在大多數人眼裏,溫柔和纏綿兩個詞根本沾不上大衍國師和青城劍聖的衣角。
是車山雪漸漸沒力氣了,很明顯,自從遁入供奉觀後,這位就再沒有提起過鍛煉身體的心,健康似乎和劍道一起被他放棄。不過大國師向來養尊處優,在吃穿用度上從不虧待自己,多虧這些,從未有人覺得他病弱。
但現在不行了。
闵小祝師是個半吊子的赤腳醫生,車山雪身中的寒氣實際并沒有驅淨,也就是冬天的北風帶給車山雪自己已經痊愈的錯覺,若沒有名醫開方為他養身,等明年開春他必定會大病一場。
頭上的撞傷表面愈合,內中淤血未消,混亂了車山雪的記憶不說,時常還在他什麽也看不見的眼前上演過去的好戲。所以車山雪現在其實是一個眼瞎腦殘,四肢簡單的病人,不該爬山,不該吹風,不該動武。
谌巍也想不到車山雪的情況那樣糟糕。
看到車山雪拔劍出鞘的那一刻,他差點以為車山雪接上了經脈,恢複了武功。但一交手他立刻明曉自己的猜測不對,畢竟劍招也有沒有內息的用法,這個主要看悟性和經驗,而以車山雪的悟性和經驗,以及近年裏他在祝呪一道上的大成,谌巍覺得車山雪再退步,也不至于退步到八.九歲的水準。
谌掌門哪能知道和他比劍的是只有七歲記憶的車山雪,對用劍水平算高估。
而接下來的比較更是莫名其妙,谌巍相信自己的老對手就算對拿劍再生疏,也不至于忘記紫微劍歌裏的劍招,但車山雪的确是忘了,如果不是他提醒還想不起來。
但要說這個人是假冒的車山雪……
不,不可能。
笑話鬧一次就夠了,這個站不穩還讓他扶的混蛋絕對是車山雪本人。
谌巍一臉陰沉地托穩了車山雪,順手将從這人手中脫落的星幕插回自己的劍鞘裏。
一開始他還以為車山雪又有什麽陰謀詭計,既然之前過青雲路打破常規示弱了一次,這一次大概是同樣的手段。等他的手接觸車山雪的身軀才察覺異樣,細微的痙攣敲打在他掌心,總而言之絕不是能裝出來的。
“喂,”谌巍換了一只手好好撐住車山雪的腰,“你這是怎麽回事?”
“啊?”被他呼喊的人表情茫然。
車山雪剛從過去的記憶裏脫出,心神依然沉浸在憤怒和悲傷中,實際上他在一旁圍觀,都有點想叫過去的自己幹脆去和谌巍一走了之,免得繼續待在鴻京,畢竟從現在的結果來看,堅持不走似乎也沒落下什麽好下場,但車山雪說不出口。
記憶裏的車山雪說他是自願的。
而如今的車山雪明白,除了大衍,沒有什麽能威脅他。
車山雪好像聽到那個年輕的車山雪說服自己。
……怎麽能因為一己之欲加劇這個國家的動蕩?
十分冠冕堂皇,但車山雪能感覺到內心深處有一道都已經被他自己遺忘的舊傷疤突然裂開,淚和血一起流淌出來。
但這道傷口裏也有一點值得珍惜的東西。
閃着光,有着小小溫暖。
大概是叫友誼吧,車山雪想。
然後他終于徹底地回過神,發現自己被谌巍攬腰抱住,谌巍一只手還摸進了他胸口,火熱的手掌隔着骨骼和皮膚觸摸他心髒。
“……”
見鬼的友誼。
他媽的,車山雪心道,自己是不是該像姑娘一樣大聲喊非禮?
谌巍沒發現車山雪已經清醒了,他在車山雪胸口某處按了按,疼得車山雪皺眉。就在他試圖阻止谌巍繼續下去時,谌巍突然猛地用力,在車山雪感覺疼痛的那一點上狠狠按下。
“噗。”
車山雪張嘴噴了谌巍一口血。
谌巍:“……”
這混帳絕對是故意的。
這回他冤枉車山雪了,車山雪真不是故意吐他身上的。
心神激蕩又被強迫吐血的車山雪一臉無辜的氣息奄奄,提醒谌巍松手。
畢竟這一幕叫別人看到就不好了。
可惜他的提醒來得太遲。
練過獅子吼的曾長老剛巧過來,隔着老遠就咆哮着提醒:“不好啦掌門!劉伯光他不知道吃了什麽修為暴漲,殺上山啦!我們……噫?!!”
平地上這一幕落入曾長老眼中。
這位長老愣住三個呼吸,猛地轉身對着後面的青城弟子咆哮:“不要把劉伯光引過來!”
車山雪:“……”
谌巍:“……”
不,等等,這人肯定誤會了什麽。
但遠處的人聲劍嘯已是清晰可聞,曾長老說不要過來,那邊的人反而速度更快,為了避免接下來的圍觀,谌巍只能滿腦門青筋地将手從車山雪胸前拿下,見到那個被人服侍慣了的生活廢材半天整理不好領口,他還順手提了提車山雪的衣領。
動作稍顯親昵,曾長老眼角在抽搐。
可惜現在沒有曾長老抗議的時間,一道人影閃過來,洶湧的劍氣如海潮般起伏,将試圖阻攔他的人殺得人仰馬翻。
此處倒地的數千案幾又經歷了一次摧殘,木板斷裂聲快要掩住人的驚叫和喘息,風中有沙塵的味道,被劍氣卷起,遲遲不能落地。
這出場的陣勢很不錯啊,看不見的車山雪心道,一點也不像那個武藝不行的劉伯光呢。
但來的就是劉伯光。
他也看到了之前那一幕,一想到自己就是被這兩人害至今天的下場,不禁氣血翻湧上頭。
劉伯光口不擇言道:“你們這兩個狼狽為奸的狗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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