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生茍且,死壯烈

白麻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打死白麻,他也不會忘記三天前青城山供奉觀院中發生的那一幕。同僚慘叫之聲不絕于耳,而他卻無力營救,只能膽怯地獨自逃走,抛下同僚茍且偷生。

是另一隊潛伏進青城山的麻雀救了他,趁着青城山上混亂時安排他下山。

白麻活了下來,但他的任務算是失敗了。

麻雀軍向來是三人一隊執行任務,無論是刺殺還是探聽情報,這都是非常适合的人數。他們有一個規矩,是任務期間不接受其他人的加入,就算是同僚也是如此。白麻不能加入同僚小隊,又失去了同隊的兄弟,只能接受調遣,為失去很多人手的朝廷充當聯絡人,待在據點中不出門。

另外一隊麻雀安慰他,當聯絡人總比繼續刺殺大國師安全多了。

……如果大國師沒有突然出現在據點裏的話。

那一刻,被恐懼籠罩的白麻幾乎想叫出聲,但旋即他看到了大國師面上的笑容。

多麽熟悉,就和那天院子裏的笑容一模一樣。

他知道我!他還記得我!他在……威脅我。

這三句話有如飛鳥從白麻的心湖上掠過,不假思索地,白麻被求生欲驅使着做下決定。

“哎?”他貌似冷靜地說,“是我這邊的人啊。”

“……”闵吉。

小祝師本已經做好了拔劍準備,雖然他劍術不夠看,祝呪用得也不怎麽好,但面對這種情況,除了殺出去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萬萬讓人沒想到的是,他只猶豫了那麽片刻,事情的發展就峰回路轉。

他不由仔細打量白麻,在心裏猜測這是不是大國師手下的卧底。

被闵吉盯住的白麻快要淚奔而去,格外想往這個露出看陌生人表情的少年頭上敲上一棒。

好在老實漢子也不是什麽老練的密探,他沒有起疑,将車山雪往白麻那邊一推。

“看好你們的人,”他抱怨道,“這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出去喝酒?”

而且酒量還不好,老實漢子想,濁酒才多少酒力,竟然說醉就醉了。

扶住車山雪,白麻只覺得手下觸碰到的是一只閉目假寐的妖魔,卻又不敢撤手,怕旁人瞧出什麽端倪。他打着哈哈替自己的“兄弟”開脫,說什麽任務失敗借酒澆愁,只有視線往下看的闵吉才曉得,他的雙腿在打顫。

好在老實漢子也只是抱怨兩句,他是新晉的主管,還有很多事要忙,聽完白麻的理由,覺得說得過去,就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轉身的他看不到白麻絕望的眼神——接下來他就要和大國師獨處一堂了。

可惜,從見面開始,老實漢子和白麻就沒有絲毫默契可言。

老實漢子消失在竹簾後,壓在白麻肩上的力道也消失,可憐的麻雀轉身一看,果然見到大國師挺直了背,端坐席上,掩嘴打了個哈欠,哪裏有半點醉酒的模樣。

“真是運氣好,”車山雪說,“遇到熟人省了我不少功夫。”

“果然是先生的手下?”闵吉放下心,“剛才吓死我了。”

“不,”車山雪笑眯眯回答,“小七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虞丞相心腹,麻雀的軍爺哦。”

“……”闵吉。

“……”白麻。

白麻和闵吉隔着中間一個車山雪對視,兩人皆面色僵硬,

半晌,牙齒打顫的白麻勉強自己說話,“大國師到來,有失遠迎,有什麽事需要小的去辦嗎?”

“文绉绉,牙酸。”車山雪說,同時他張開手,露出手心的東西給白麻看,感嘆道,“現在密探的素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在車山雪手心裏滾動的是數粒蠟丸。

看到這東西,白麻仿若将死。

這些蠟丸是白麻的,他之前偷偷彈到老實漢子衣服皺褶裏,指望老實漢子出去後發現不對,找其他人商量對策。

最後的獲救希望,但和從前一樣,依然被大國師打破了。

“沒事,這次出門我沒帶厲鬼,你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車山雪道,“就問一個問題呢,麻雀應該知道虞操行在哪裏吧。”

是的,轉了一大圈,車山雪只為了知道一件事。

虞操行在哪裏?

車山雪逛了整個青城鎮,去了幾個茶館又去了幾個酒肆,所有人都在說皇帝,卻沒人說起虞操行。

就連邸報上也是,這接近年關的時候,不該是高官貴人們最好的出場時機嗎?虞操行是低調到什麽程度,以至于他連名字都沒出現過一次。

太不尋常了,車山雪想。

所以就幹脆過來問吧。

被問的白麻反而希望他不要那麽幹脆。

他咬了咬牙,道:“麻雀不會出賣主人。”

“虞操行算不上麻雀軍的主人吧,”車山雪疑惑,“雖然他執了一半虎符,可另一半應該在我那侄子手裏。”

“車弘永?”白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就他?”

反正這種事沒什麽不能在大國師面前說的,或許是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白麻反而豁出去了。他面無表情道:“車弘永只不過是個跳梁小醜,搞出忒多事情,還要我們給他擦屁股。麻雀的主人,不,是呪兵的主人永遠都只有一個,就是——”

“聖女虞氏?”車山雪打斷他的慷慨激昂,“這就更不對了,沒有女兒,虞氏血脈已絕,就算姓氏和血脈還在傳承,聖女的力量已經斷絕在我母後那一代。虞操行只是姓虞而已,要執掌大興小興嶺,你們找他還不如找我呢。”

白麻:“……”

車山雪:“真的不考慮一下?我那表兄可不會半點祝呪,雖然他當掌門的手腕不錯,但一個祝呪都不會的大興小興嶺聖女,不,聖子,說出去你們不覺得丢臉嗎?”

白麻吞下牙齒和血,道:“……不丢臉。”

車山雪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道:“看來你意已決,我無法說服你了。”

白麻道,“我對丞相忠心耿耿!”

“沒辦法,”車山雪搖搖頭,“說服不成,我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主意——”

白麻面露喜色。

“——那就只能威脅你了。”車山雪慢悠悠地說。

“……”白麻。

之前大國師收斂了一身氣度,加上他說的話又實在可氣,白麻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小命就在大國師手裏握着。此刻被提醒,他本來快幹的中衣又一次被汗濕,旁邊裝作自己不存在的闵吉見了他如遭痛擊的面色,也不由地有些可憐他。

這個時候,白麻要是說犧牲也在所不惜,好歹能把話題接住。然而他曾經臨陣脫逃的行為被人看在眼裏,怎麽敢當着車山雪面前說這句話。

大國師和其他人可不同,說讓人死,就不會讓人留下半條命。

白麻怕死。

這幾日他休憩時,夢中總會見到被他抛下的灰麻和黑麻。他的兩個兄弟聲聲泣血,問他為何還不下去陪他們。

每次夢醒,白麻都愧疚無比,同時堅定了不能死的心。

而車山雪感受到面前這只麻雀身上的夢魇之氣,對他的反應一點也不奇怪。

“那我們換個話題說,你接下來要幹什麽?”車山雪問。

“……”白麻遲疑再三,覺得這個回答了無所謂,“再過一盞茶,各方探子都要派人過來,準備商議明天操縱青城山周邊流言的具體行動。”

“恐怕很不容易吧,”車山雪感嘆,“畢竟有青城林長老的戲班子說書人在這兒呢,你們想怎麽對付他?不介意讓我旁聽吧?”

很介意!白麻說:“我這就去給您安排座位。”

“不用,”車山雪揮了揮手,“等下我坐你後面就行。對了,探子裏應該有些人認得你,”車山雪轉頭對闵吉道,“小七就先在這裏等等吧?”

闵吉:“哎?先生……”

小祝師微弱的抗議沒有得到半點效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車山雪跟着白麻離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據點堂中時常有人路過,甚至有人過來向闵吉詢問其他人去了何處。闵吉滿頭大汗地裝啞巴,一問三不知。好在其他探子都把闵吉當做院子裏的仆役,對他是個啞巴這一點不覺得半點疑問。

靠着蹩腳的演技蒙混過關,闵吉才松了一口氣,就見到前面黑壓壓一群人走過來。

他連忙把心提起,站在牆角,眼觀鼻鼻觀口,打定主意不去看一眼。

那一群人也沒有在意他這個仆役似的小人物,闵吉隐約聽一耳朵,發現他們好像都在讨好一個人。

什麽人啊,這麽大的陣仗。

少年好奇心頓起,忘記了自己才在心裏說不偷看,悄悄擡眼。

這一看就讓他吃了一驚。

被簇擁的竟然是個看起來不比他大多少的年輕人,這一點闵吉很确定。因為和大國師或青城掌門這種表面看不出年歲,內裏實際年歲上百的高人接觸多次後,那種氣質上迥異就能讓闵吉将人鮮明地區分。

那個年輕人不超過二十歲,一頭刺猬般的短發,發尾帶着紅色,走動間仿佛整個頭都在燃燒。他穿着短打,身後背着一把大刀,大刀的刀柄處系着鮮豔的紅飄帶,和此人的發型相得益彰。

闵吉正好奇打量着,那個被人奉承的年輕人突然轉了轉眼珠,冰冷的目光向着闵吉投來,吓得小祝師連忙低下頭,如遭遇寒風的雛鳥,縮起脖子,瑟瑟發抖。

其他人誤會了男子的目光,湊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男子的視線。

“焦少門主,這是臨時買下來的地方,的确簡陋了一些,請您暫且忍耐。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住所?我保證,就算是鴻京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那被稱為焦少門主的人皺着眉道:“不用,我只是來挑戰谌巍的。”

“哦哦好的,”那人不以為意,伸手指引,“請往這邊走,其他人想必已經開始商讨了。”

焦少門主看上去非常不耐煩,但還是應下,跟着那人走了。

這群黑壓壓的人就這樣從雛鳥闵吉面前路過,向着車山雪之前離開的方向走去。

闵吉有點懵。

少門主,聽上去很厲害,等下先生遇上他不要緊嗎?

要去提醒嗎?可是現在去提醒先生也來不及了,更何況他找不到先生在哪裏呀。

躊躇片刻,擡頭的闵吉發現堂中已經空無一人,無人求助的他咬了咬牙,難得大膽地做出決定,按照來時的路,跑出了密探們的這處據點。

而另一邊,車山雪從興致勃勃等到哈欠連連,最後拍了拍白麻的肩膀。

“不是說要商量怎麽對付我?怎麽還不開始?”

“不知道,”白麻也很奇怪,距離一盞茶的時間已經過去很久,“還有什麽人沒來?”

他話音剛落,就有人喜氣洋洋地推開屋門。

門外的喧嘩傳進屋中,屋裏的一群密探頭頭見到屋外突然出現那麽多人,都站起來,不少還拿出了兵器戒備。

那個推開門的人根本不在意屋裏的凝重氣氛,向着他們大聲宣告。

“斷刀門的少門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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