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美人羞

雪後初晴,天地間白皚皚的一片開始慢慢消融,梅枝上挂着冰菱,倒映晨光倩影,梅園古樸寧靜,她站在那處,像嵌在一幅畫裏。

化雪時空氣比之前還要冷上幾分,晏映抱着湯婆子,身上還擁着那件長到曳地的狐裘,雪白毛領随着呼出來的白氣輕輕顫動,鼻頭被凍得有些發紅了,她卻看着梅枝癡癡地笑。

寒風凜冽,那人的唇倒是熱烈而滾燙。晏映腦中閃過先生近在咫尺的臉龐,漆黑雙眸中一閃而過的慌亂,也不知是因她的偷襲,還是因他的刻板守禮。

到最後也沒回答她那句話。

她到底親錯了沒有?

晏映忽然掩唇一笑,明豔的容顏去出水芙蓉,她沉浸在回憶裏無法自拔,眼中盡是溫軟笑意。那日若不是看到先生“落荒而逃”的背影,晏映都想不到先生還有這麽有趣的一面。

旁邊的碧落和清月對視一眼,眸中都有幾分不解,自從搬進新府邸,小姐每天總要來這梅園裏走走,也不将整個園子逛遍,只停在固定的這棵梅樹前,望着梅枝癡笑。

冬日陰寒,她卻每日如沐春風,實是讓人摸不着頭腦。

“咱們去前面看看吧!”晏映看夠了,忽然轉身,聲音輕快,不知心懷什麽喜事。

碧落圓臉憨憨的,沒什麽心機,心裏好奇就真的問了出來:“什麽事讓小姐這麽高興?”

晏映扭過頭笑了笑:“算日子,外祖一家快要到了!”

舒家是書香門第,舒氏父親任平陽太守,膝下只有一女,因此對舒氏和她所出的這些孩子都極盡偏愛。晏映長在平陽,心裏對舒家人更親近一些,他們這一支出了晏氏族譜,在洛都就是舉目無親,成親那天如有舒家人相送,她心中就了無遺憾了。

這兩日有關晏氏的傳言也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本都在說晏家家主将自己五弟逐出族譜的事,後來又傳出汝南王世子要納晏氏萍娘為妾,衆人更是猜測紛紛,都隐隐覺得這兩件事之間必定有什麽聯系。

當事人卻沒功夫給他們作答,偷雞不成蝕把米,這種丢臉的事,他們也不好意思對外說,晏氏這兩日都閉門謝客,就是害怕好事者登門拜訪踩他們臉面。這邊風風火火籌備婚事,那邊閉上眼睛當做不知。

更多的想要嘲笑晏道成的人,卻看到謝九桢不僅沒嫌棄晏映,反而将名下豪宅相贈,以便讓他們安身。新宅挂上新匾額,照舊是“晏府”二字,反而比本家那邊還要氣派。

成親前三日,晏府源源不斷的嫁妝開始擡入謝府,讓那些等着看笑話的人驚掉了下巴,萬沒想到被晏家清掃出門的晏道成竟然如此殷實,整整六十四擡嫁妝,比之六大世家出嫁的貴女也不遑多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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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三日,就是婚期了,舒氏來人,他們看着也體面。

晏映把手攏在袖中,來了興致想要好好逛逛這梅園,竟不想走得腿都發酸了,還是沒走出去,忍不住嘆道:“這座宅邸快要趕上淇陽侯府了吧,先生不愧為帝師,在洛都這等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有這麽大的府邸!”

“這裏,原先是清河郡王府。”

清月嗓音暗啞,有種超脫常人的冷靜,晏映聞聲一頓,緩緩轉過身,眼中滿含震驚:“這裏……竟然就是清河郡王府?”

看到清月點了點頭,晏映默默收斂神色,只喃喃說着:“怪不得……”

“小姐,清河郡王府怎麽了?還有,清河郡王是誰呀,現在還在嗎?”碧落頭頂小問號,對什麽都好奇,看着兩人諱莫如深的神情,就她一人呆呆傻傻,忍不住問道。

晏映不知想到了什麽,暗暗唏噓,半晌後她看着碧落笑了笑,道:“上次跟你說那首《遺武陵王》的詩時,不是提到了梁元帝麽?後來梁元帝的後人在青州稱帝,建立東楚,被昭武皇帝滅了國。東楚最後一個皇帝蕭彥章寧死不降,***而死,他弟弟蕭彥清卻歸順于朝廷,昭武帝賜他清河郡王的爵位,居于洛都,還任他為禦史中尉,監察武官,後來……”

“後來怎樣?”碧落急問。

晏映卻抿嘴不說話了,低着頭不知在想着什麽,旁邊的清月回道:“後來,清河郡王牽扯到了太子謀逆案中,在昭武帝南下伐禹時,太子意圖發動宮變占領洛都,被魏王和……當時任侍中的晏老太爺發現,被當場斬殺。太子自知東窗事發,在昭武帝班師回朝前飲下毒酒自絕,清河郡王府的內眷入掖庭,男子斬首斬首示衆,無一活口。”

碧落聽得膽戰心驚,幾乎能想象到當初太子謀逆案後血流成河的畫面,晏映卻是忽然擡起眼眸,審視地端詳着清月:“你怎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清月急忙低下了頭:“奴婢生在洛都,這些事情耳濡目染的,聽得多了,就知曉了,卻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她說得謙虛,實際上與流傳下來的說法別無二致,可若只是一個京郊流竄的乞丐,當然不該說起這些事來數如家珍,晏映一直沒懷疑過她的身世,如今卻不得不提防起來。

正想着,遠處突然奔來一人,正是胡管事。

“小姐!小姐!小少爺回來了!”

晏映回身,眼睛頓時亮了亮,沒想到二弟會趕在舒家人來之前先到,她心中記下清月的事,提裙往回走。

沒了晏氏排行,晏歸麟是真正的二公子了。他一路舟車勞頓,身上是在軍營時穿的鐵甲,劍眉橫斜,皮膚麥色,透亮的眸子有些張揚,臉上稚氣未脫,陌上少年一般。

晏映一路跑回來,站到門前,一看到晏歸麟轉身,“噗”地一聲笑,沒忍住,急忙用手捂住嘴。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将晏歸麟上下打量着,忍俊不禁:“二弟,你怎麽黑了那麽多!”

晏道成和舒氏都在,晏歸宸也剛好從房中趕過來,看到這個許久未見的二弟,也是好生欣慰:“二弟,你健壯不少!”

晏歸麟從前跟晏映長相最是相近,那也曾是個人見人愛的娃娃,他心氣高,表面上對自己的長相不甚在意,其實分外在乎,也想像大哥那樣俊美無俦,剛回來就被兄長和阿姐調侃,他耳朵紅紅,瞥向一旁。

“軍中天天練兵,沒幾天就練成這樣了……”

不等別人說話,他搔搔耳後,突然轉過頭來,看着晏映:“阿姐,你要嫁人了!還是嫁給謝九桢!”

晏映臉色一變,伸手打了一下晏歸麟的嘴,緊張兮兮地扒着他肩膀:“你小聲點,別如此無禮,我是代你進學,論理,你該叫他‘先生’!外面也這麽叫,別再露餡了!”

晏歸麟回來就被阿姐揍,心中頗為不服,濃眉皺起,想了想,嘴硬道:“什麽‘先生’不‘先生’的,我應該叫姐夫才對吧。”

晏映臉一紅,趕緊別開眼去,聲音漸漸變小:“你願意怎麽喚就怎麽喚嘛,我不管了……”

晏歸麟一看她這副神情,一臉天崩地裂的樣子,捂着頭喊道:“完了完了,他竟敢把我阿姐迷惑成這樣,究竟是何方神聖,我要看看他配不配得上!”

他多呆在軍營,對謝九桢的印象全靠別人口舌相傳,軍中之人,常把天子之都裏玩弄權術的人貶得不值一提,哪怕謝九桢是帝師,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因此就沒晏映和晏歸宸那般尊重。

“行了,別這麽一驚一乍的,你剛回來,風塵仆仆,一身臭汗味,快去洗洗!”晏映嫌棄地推他,晏歸麟立馬忘了那件事,舉起胳膊嗅了嗅,小聲嘟囔:“哪裏臭了……”

一家人笑笑不說話。

入夜,晏歸麟知曉了父親被逐出族譜的事,和晏氏暗害他阿姐的始終,氣得差點沒掀翻了桌子,拿上佩劍就要找本家人算賬。

他的脾氣跟晏道成一脈相承。

晏映卻不着急,就對他的背影道:“發怒洩憤是最簡單的事,你現在沖出去,興許能把大伯父他們都殺了,但絕對得不到一句解釋,而且還把自己搭進去。倘若你能踩翻本家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那才是真本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少年頓住腳步,半晌後往回走,朝晏映揚了揚眉:“你不委屈?”

“怎麽?”

“你若委屈,做弟弟的,怎麽着也得替你出一口氣啊!”少年将劍一抗,潇灑不羁,“出氣是出氣,報仇另算!”

這麽說完之後,晏歸麟還是走了,第二日安然無恙地回來,只笑笑不說話。後來聽說那天晚上晏府遭了賊,一整夜雞飛狗跳,晏萍還說自己見到了鬼,差點得了失心瘋,沒人知道怎麽回事。

外祖一家是跟晏晚同時趕到的,再過一日就是婚期,府上張燈結彩,臨到要嫁人了,晏映才開始緊張起來,又害怕又興奮,又膽怯又惆悵。

成親前一晚,晏晚陪晏映睡覺,屋裏點着紅燭,她怎麽都睡不着,把阿姐拽起來,期期艾艾地看着她:“阿姐,我怕……”

晏晚是過來人,最懂這未出嫁的小姑子的心思,輕輕一笑,問她:“你怕什麽?”

“怕先生……不喜我。”晏映低下頭。

晏晚将妹妹的羞态看進眼裏,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頂,寵溺道:“先生若喜你,你還是會害怕,怕先生将來有一天會不會厭你,先生告訴你他會一生一世待你好,你也還是會害怕。”

晏映不太懂:“為什麽?”

“跟一個人相伴到老,就是會怕的……”晏晚眸中閃動燭光,唇邊蔓延笑意,“愛一個人,就是時時心懷憂懼,又時時歡喜。”

她把晏映說得心中一疼,本能地抗拒,又本能地期待。愛不愛先生,她也不知道,只是覺得,走投無路時,上天非要她選擇一個人嫁了,這個人若是先生,那她甘之如饴。

晏晚忽然松開她的手,從枕頭底下摸索,對她笑得神秘:“有件事兒,比愛不愛的更有趣!你要不要聽?”

晏映剛點頭,手中就被塞上一本冊子,她低頭翻開,眉頭漸漸皺起,越看越臉紅,越臉紅越看,露骨的畫,纏繞的身,她看着看着,竟然忍不住将畫上的兩人想象成她跟先生……

晏映秉承着勤學好問的原則,紅着臉堅持看完了整本避火圖。

晏晚湊她耳邊輕輕道:“這就是成親之後最有趣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晏映:我要把這些都牢牢記下來!

作者:為什麽?

晏映(摸下巴):先生想必是不會接觸這些的樣子……

作者:謝九桢唉~映映諷刺你老處男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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