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美人嫁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晏映卻在床上燥得睡不着覺,滿腦子都是火燎燎的畫面,直沖得她氣血上湧。

明知先生不可能那樣,卻總是忍不住去想,晏映覺得自己一定瘋魔了,如此,跟那些個貪圖貌美容姿的登徒子怕不是一路貨色?晏映心虛,氣惱自己□□熏心,從床上驚坐起,捂着砰砰亂跳的小胸脯就開始默念《道德經》。

《道德經》順完三遍,才心如止水,随即困意襲來,眼皮越來越重,倒頭要睡,可才剛沾着枕頭,就被人從床上拽了起來。

晏映欲哭無淚,無奈被拎到妝臺前,眨眼之間,好日已到,全福夫人過來給她開臉,晏映嬌貴,竟疼得她哇哇叫。

叫完之後更是沒有力氣了,晏映只覺得自己全身輕飄飄的,像是要原地登仙一般。

沒一會兒晏映就歪起了身,施上粉黛,還昏昏沉沉點頭,全福人梳頭要說吉祥話,特地嗓門大些,竟也沒把她叫醒,晏晚和舒家那邊的舅母看着了紛紛捂住唇笑她,她也全然沒注意。

雕金頂珠鳳冠壓在頭頂上,她便不點頭了,只耷拉着腦袋,恨不得要縮到妝臺下面去。

全福夫人看吉時差不多要到了,又瞧她這副模樣,也忍不住笑道:“娘子這個樣子,在花轎上保準得睡着,不得把新郎急死了!”

全福夫人說了句笑,本是借玩笑話讓晏映驚醒着點,可她還是低着頭,束好的鳳冠也跟着搖搖欲墜,全福夫人新奇極了,擡頭看了一眼舒家舅母,有些哭笑不得:“這孩子……哪裏有出嫁女的樣子,心真是大呀!”

晏晚知道自己這個妹妹是什麽德性,走過去,彎身湊到她耳邊,輕道:“先生來啦!”

聲音未落,晏映猛地擡起頭,鹿眼清澈透亮,再沒有一絲睡意。

那全福夫人跟舅母就拍着手笑開了,一時間閨閣之中都是笑鬧聲,好不熱鬧。晏映反應過來,知道阿姐在逗弄她,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多時,外面傳來高喝:“定陵侯迎過長安街了!”

“過臨朝門了!”

“……”

“過旬陽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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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挨過一聲,像是要把人心逼到嗓子眼裏去,晏映提起精神,過了旬陽道,可就快要到晏府門前了!

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蹭地從席上站起,全福夫人圓臉祥和,笑着按下她肩膀:“你可不能着急呀。”

晏映差點結巴得說不出來話:“我我……不不着急!”她真不是急着要嫁出去。

說完她轉身去找舅母和阿姐,求救似的看着她倆:“我不急!”

“來了來了!定陵侯到門前了!”她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人聲,晏映一怔,然後迅速坐回去,背影對着門,坐姿靜雅端莊,跟方才手忙腳亂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舅母說了什麽,她全沒聽見,心裏暗暗想着,明明兩府挨得這麽近,先生卻需要高坐駿馬在城中轉一圈,他那樣的人,除了開朝和日講,哪在外人面前這樣露臉過?

一想到清冷出塵的先生穿着紅豔豔的喜服,被傧相簇擁着來迎親的樣子,她就滿心都是好奇,仙人被這凡塵俗禮束縛住,也會染上人間煙火氣嗎?

她這正想着,外面的情況又被報上來。

“二公子和大姑爺把侯爺擋在門外邊了,讓侯爺作催妝詩,作得滿意了才讓進!”碧落是個小活寶,兩頭奔波給衆人傳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晏映暗暗擔心,先生作多了論政研禮的詩賦,催妝詩定然一首都沒寫過,能作得出來嗎?正擔心時,碧落卻已經飛快過來回話了。

“別掩鏡臺照秋容,不堪黛眉點朱砂。”

“小樓紅袖東風怯,輿中燈暖心無涯。”

輿中燈暖心無涯……

晏映聽完,心忽地漏跳一節,眼前閃過光影,竟不自覺地想起那日羞人的夢境來……旁邊的阿姐神情迷惑:“前三句多少能明白意思,這最後一句,何解?”

她們雖然也讀詩書,卻品不出來其中深意,也不知好壞。

不待她們多想,前院的門已被破開,看來侯府那邊是用強了,全福夫人一聽見吵鬧聲,急忙把蓋頭給晏映罩上去,将團扇往她手中塞,囑咐道:“娘子,團扇可不能掉呀!”

晏映也來不及答話便被簇擁着出了绮繡閣,去高堂拜別父母。

蓋頭下視野狹窄,兩眼前一片紅彤彤的,讓她覺得莫名恐慌,直到蓋頭下方出現一雙方頭黑舄,黑舄一塵不染,幹淨地就像他那個人。

她擡頭,眼前人影迷離。

晏映張了張口,想要喚“先生”,又覺不妥,喚別的,又太早,踟蹰之時,一只手握住了她手腕,輕柔的力道引她向前,不緊不慢,莫名讓人安心。

她不說話了,任憑那人牽她入了高堂。

晏道成和舒氏早就在裏面坐着了,舒氏笑容溫和,反倒是最該撐住場面的晏道成扁着嘴,一雙眼圈通紅,大概是哭過。

謝九桢權勢滔天,但禮不可廢,晏道成看着他一撩衣擺似是要跪下,竟然覺得屁股底下長了刺,一時坐立難安。滿堂賓客也屏住了呼吸,帝師跪天跪地跪祖上跪皇權,今日要給一個剛被逐出家門的庶人磕頭,這等場面哪是常能見到的?

但謝九桢就真的做了,沒有絲毫遲疑。

衆人心道,這謝九桢再怎般位高權重,對岳家是上心的,從議親到現在,都讓人挑不出錯處。

晏道成親手将他扶起,心中已經認下了這個女婿,然後看向晏映,雙眼又紅了一圈:“映兒……”

他又轉頭去看謝九桢:“映兒從小被寵着長大,你莫要欺負她——你若是欺負她,就算是天子之師,我也絕不放過你!”

那後半句,已然是強硬的威脅。

晏映鼻腔一酸,趕緊咬住唇。

她爹爹不算是個膽大的人,也總是對先生露怯,可是一旦涉及到她,便會毫不畏懼地擋在她身前,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女兒,就是嫁給天王老子,也覺那人配不上這心尖尖。

晏映忍着淚意,忽然聽到身旁的人說了一句:“岳父放心。”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不同于以往的帝師之風,那就是一句簡單的承諾,無關典故與教訓,聲音一出,她心頭所有生出的毛燥膽怯都随之沉寂。

被大哥背上了花轎後,晏映握着團扇瞪大着眼睛,不想自己真在裏面睡着惹笑話。也不知多久之後才停下,喜娘唱着賀詞,有人将轎簾撩開,她看到一束光,然後那只手便将她帶出花轎。

定陵侯府要比晏府還空。

晏映第一腳踏進侯府大門時,就有這種感覺。

成親禮節繁瑣,到最後,晏映只知道喜娘說什麽她就跟着做什麽,入了新房,她坐到喜床那一刻,只覺得全身上下猶如散了架一般,可聽到喜娘說“掀蓋頭”,她還是急忙拿起團扇遮住臉。

燭光彤彤,将人影拉長,平靜的心忽然又起褶皺,她抓緊衣裳,等着那人掀開她頭頂紅綢。

謝九桢手執秤杆,立在她身前,輕輕撩起蓋頭一角,他手上一用力,蓋頭落下,那把美人扇卻遮住容顏,自他那看,只得看到瓷白的額頭點上的花钿。

他擱下秤杆,微微向前傾身,伸手将美人扇一撥,那雙含羞帶怯的水眸立刻朝他望過來,粉琢玉雕,盈盈秋水,視線相撞的那一刻,謝九桢好像忘了起身,瞳中映着燈火閃動。

晏映卻急忙低下頭,偷偷眨了眨眼睛,先生玉容,多看一眼都覺貪心,她亂了心神,不知該作何神情,只好先垂頭躲過去。

沉寂過後,有一只手覆上來,輕拍一下便離開。

“等我回來。”

溫柔聲音入耳,叫她一時恍惚,剛擡頭,卻見他已轉身走了,留下的這句話太引人遐想,晏映一時也不知先生是何意思,心上像是被人抓撓,疼癢難耐。

她扭了扭身子,想要緩解一下僵直的脊背,清月看見了,問她:“小……夫人可要将鳳冠拆下?”

桌上還有合卺酒,禮未成,她就脫下這身打扮有些不太好,她便搖了搖頭,又端坐良久。

成親熬人,最煎熬的還要屬新嫁娘。

直到夜深人靜,前院的喧鬧聲已散去,晏映阖着眼皮,突然聽到門聲輕響,急忙睜開眼。有人推門而入,腳步聲逐漸靠近,晏映慢慢擡頭,看到先生時,只覺得他與白日離開時無甚不同,眼中沒有酒意。

碧落清月笑着退下了,屋裏只剩兩人。

不知是他吩咐好的,還是侯府本就無人,這新房除了她們好像就再沒旁人進來過。

謝九桢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時,晏映才聞到他身上飄來的清冽酒香。

可他遲遲沒有動作。

晏映脖子都僵了,也不敢偏頭看他,就問:“先生,咱們喝合卺酒嗎?”她聲音微弱,嬌中帶着些誘人的妩媚,讓人骨頭都跟着酥了。

謝九桢卻皺了皺眉:“你,喚我‘先生’?”

晏映沒看到他神情,只低着頭回道:“我叫習慣了……”看了三年的臉,刻在骨子裏的敬畏,一時改口自然不太輕松。

“也好。”

謝九桢并未多說,他起身走去桌前,将合卺酒拿了過來,晏映盯着其中一杯,順手拿起,兩人手臂交錯,同時将杯中酒水飲下。

晏映趁機偷偷瞄了一眼先生,原來他眼睫那麽長,鼻梁那麽挺……她還是頭一次這麽近距離觀察他,想到今後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機會,她眉眼彎了彎。

喝了合卺酒,謝九桢起身去洗漱,晏映也抓緊時間将笨重的鳳冠摘下來,青絲放下後,頭頂頓時覺得輕巧許多。沒一會兒謝九桢就回來了,他換了一身衣裳,身上有淡淡皂莢香。

“先生。”

“嗯?”

謝九桢回來後手中就多了一封信,聽到晏映喚他,便擡頭看過來。

晏映向後挪了挪:“妾身去沐浴。”

謝九桢眸光隐動,只道:“去吧。”

晏映挪了挪腳步,還不走,謝九桢知道她還有話說,就靜靜等着她,誰想到她臉頰卻漸漸紅了,扭扭捏捏地看着他:“那先生等我回來!”

鼓足勇氣後一氣呵成,一氣呵成後人趕忙逃跑了,謝九桢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他剛才跟她說過的話,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催妝詩是作者瞎編的,完全瞎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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