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美人困

歲暮天寒,萬物凋敝,天地之間之餘潇潇的風聲,靜谧而隐蔽。

謝九桢看完了手中信函,兩指輕夾,放到喜燭的火芯上,紙張很快化成灰燼,他垂眼看着,直到火星快燎到手指的時候,突然松開。

新房裏擺滿了紅燭,屋外張燈結彩,金黃的燈火輕輕搖晃,他立在光芒萬丈之下,眼中卻藏納着無盡幽暗,孤影綽綽。

他站了很久,久到肩膀上似是落下了一層塵,站成一尊石像。晏映讓他等,他竟然真的什麽事情都不做,就這樣靜靜地等。

涼月如水,夜未央,人卻遲遲沒回來,他眉頭微動,偏過頭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耳房的方向。

“篤篤篤。”突然有人敲門。

謝九桢收回視線,轉身将門打開,星沉站在外面,恭敬地低垂着頭,手上捧着一封密函:“大人,是昭陽殿來的,有些緊急。”

伸手接過,謝九桢将之拆開,由上而下掃了一眼,眉頭微微皺起。他什麽話都沒說,看完之後重新折好,又遞給星沉。

謝九桢負手向前,星沉急忙跟上,行出幾步遠,他又突然停住腳步,側身對星沉道:“你在這等着。”

“哦……是!”星沉有些沒反應過來。

謝九桢說完轉身往回走,路邊燈盞明耀,恍若白晝,他進屋後關上門,将光線隔絕,耳房那邊光亮幽暗,他頓了頓身,擡腳向裏面走去。

青色簾帳之後是一方琉璃紋獸屏風,喜服置在旁邊的檀木架上,還有女子穿的小衣……謝九桢的視線從上面挪開,站了片刻,才發現裏面半點水聲都沒有。

他忽然繞過屏風走進去,剛一進去,腳步便停住,裏面的人頭軟軟地歪在浴桶邊沿上,竟然就着這個姿勢睡着了。花瓣鋪滿水面,浮動的水光反射在那人微濕的臉上,似是一場無聲的引誘,不加遮掩。

謝九桢緊了緊手,忽然轉過身去,然堪堪擡起的腳卻始終未邁出一步,他只要這麽喚一聲,晏映身邊的兩個丫鬟就會過來的……

安靜并未持續多久,謝九桢回身走過去,伸手撩了撩水面,水已溫涼,再待一會兒該受涼了,他已經進來這麽久,都沒見人醒來,可見這一日是真累了,對他一點也沒防備心。

或者不僅僅是對他沒有防備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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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桢拿了置物架上的浴巾,彎身将浴桶裏的人抱起,長袖伸進水裏已被染濕,敷貼着肌膚有些不舒服,他用了力,懷中人出水便醒了,只是眼眸還有些朦胧,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她下意識摟緊他的脖頸。

晏映未着寸縷,水汽帶走熱量,讓她感覺全身襲來一陣寒冷,可看到先生更加寒冷的臉,她的神情一下僵住。

謝九桢很快将肩頭的浴巾拉到她身上,遮住春光,然後擡腳向外走去。

“先生……”晏映握在他懷裏,臉上紅得快要滴血,明明是她讓先生等她,結果自己洗着洗着卻睡着了,先生是等不及了才進來找她的嗎?先生也會等不及嗎?為什麽先生這樣抱着她,神情卻還是令人捉摸不透?

晏映心中都是問題,卻一個也不敢問,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側臉,下意識收緊自己的雙臂。

到床前,謝九桢将她放下,不等他動,晏映趕緊拉過床邊的錦被鑽進去,像個泥鳅一樣光溜,罩住頭後只露出一雙鹿眼,盈滿水色,看着他。

“下次別在浴桶裏睡了。”謝九桢隐隐皺着眉,說不清是擔心還是嫌棄,只是語氣照舊是從前那般,猶如斥責。

晏映點了點頭。

她還在想着,是不是讓先生久等所以生氣了,該怎麽哄好先生時,謝九桢給她掖了掖被子,聲音溫和許多:“累了就睡吧。”

說完起身要走。

晏映眨了眨眼睛,急忙抓着被子從床上坐起,臉上有些錯愕,急道:“先生去哪?”

謝九桢頓住腳步,轉過身:“有些事情要處理。”

先生貴為太傅,幼帝尚未掌權前,他身上政務繁多,可縱使是一朝天子,新婚之夜大抵也不會去處理政事吧?

晏映看不出他眼中神情,他也好像從來不會露出自己的感情,那淡漠的樣子,讓人瞧不出是真的有事情要處理,還是根本就不想跟她同房。

“可是……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晏映先生嘟囔一句,暗暗咬住唇,“留我一人在新房,是不是不太吉利?”

大胤婚娶有這樣的風俗,新婚三天,新房裏是不能空人的,夫婦兩人要住滿三日,男人才可以去別的姬妾那裏睡。爹爹告訴她,沒查到先生有什麽妾室通房來着。

不知她這麽說,會不會把先生留下……

謝九桢頓了頓,眼中略帶疑問地看着她,半晌後才開口:“那你也要過去?”

“嗯?”晏映沒反應過來先生是什麽意思,無辜地眨了眨眼。

謝九桢看出她的遲鈍,眉頭微皺,道:“你不是不想一個人?”

晏映瞬間醍醐灌頂,先生意思是帶着她一起去處理政事,這樣就不會留她一個人獨守空閨了,是嗎?

反應過來的晏映欲哭無淚,她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啊,新婚拜天地卻扇禮合卺酒之後,不該是入洞房嗎?怎地先生能清心寡欲到如此地步,放着一個嬌滴滴的新娘子不摟入懷中,偏要去對着那冷冰冰的案幾?

晏映垂下頭,青絲如瀑,滑落肩膀之下,細白的藕臂支撐着上半身,頗有幾分欲拒還休的姿态。

謝九桢眸光暗了暗,又擡腳走了回去,到床邊坐下,按着晏映肩膀,讓她躺下,晏映不明所以,乖乖照做。

“你剛才就睡着了。”

晏映是有些不精神,卻嘴硬道:“我不困……”

“閉上眼。”謝九桢不給她解釋那麽多的機會。

“哦……”

晏映的确很困,被先生這麽一橫,就心虛了,趕緊閉上眼,閉上眼後,眼前有道虛影,可以看到他并沒有急着離開。

也許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晏映想着,慢慢便進入夢鄉,很快就睡得香甜了。

謝九桢确認她睡熟之後,又替她緊了緊被角,轉身出去,輕輕将門關嚴。

星沉還在原地等着他,連姿勢都沒動半分,看着大人走過來,他一眼就看到大人身上的水漬,連衣袖都濕透了,也不知剛才回去做什麽了……時下正是數九寒天的,這樣非得染上風寒不可。

“大人用不用換身衣裳?”

謝九桢剛走過去,就聽星沉如此說,他低頭看了看身上,才發覺自己竟然忘了衣服已經濕了……

沒顧他,謝九桢繼續向前走。

“派些人手,盯緊了魏王府。”

星沉一聽說是正事,趕忙緊了緊臉色,應“是”,遲疑一下,又問:“是因為定州那個人嗎?”

謝九桢想起剛才被他燒掉的那封信,定州來函,他下令保護的昭武帝流落在外的那個皇子意外失蹤,數月後出現在魏王府,已是屬實。

他知道姚妙蓮不會放過那個人,所以才加派人手暗中保護,這種情況下讓人跑了,并且在逃過姚妙蓮追殺的同時還入了魏王府,可見那人的“傻”,并非是像他想象的那樣。

謝九桢沒回答星沉的話,突然轉身對他道:“找機會,把他殺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可就因為這樣,才更顯冷漠無情,星沉背後一冷,趕緊低頭應了。

這一夜睡得極為安穩,晏映醒來時只覺得神清氣爽,她揉揉眼睛,下意識叫碧落,碧落遠遠地答應一聲,很快就進來了,替她撩開床帷,笑意盈盈地行了禮:“夫人。”

這聲夫人把晏映喚清醒了,她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在晏府了,也不是待字閨中的小姐了,她已經嫁作人婦,成為別人的妻子了,可是……晏映摸了摸床邊,是涼的。

“先生一夜都沒回來嗎?”

碧落卻搖了搖頭:“大人是後半夜回來的,天不亮就起身了,又走了。”

“去哪了?”

碧落無奈笑笑:“這個……奴婢怎麽會知道……”

正說着,清月走過來了,到近前屈了屈身:“外面有人等着夫人召見,都是夫人沒進門前曾服侍大人的。”

晏映心裏咯噔一下:“是通房還是……”

難道父親查錯了?

清月搖搖頭:“只是栖月閣原來的下人,幾個灑掃的三等丫頭,兩個管事,一個管着小廚房的媽媽,再有,就是有一個掌大人衣物的一等丫頭。”

聽她這麽說,晏映松了一口氣,只要沒那些烏七八糟的女人,她就能省一肚子心,要是出嫁了還天天跟旁人一樣在內宅争鬥,她不如不嫁人的好。

先生這麽多年來都孑然一身,府上也很幹淨,她不用拈酸吃醋就是最大的幸事,這麽一想,昨夜未能同房的遺憾就減少些。

或者她一開始就有如此預感,心裏清楚想要拿下先生沒有那麽容易?

先生為救她,也許心中并沒有多餘的感情,那些情與欲,于先生來說實在是沾不上邊的關系,實際上,昨夜他的言行舉止都能算作溫和,起碼說明先生不讨厭她。

只要她努努力,仙人也照樣會被她拉入凡塵吧。

晏映心思活絡,面上卻裝得一本正經,她擡了擡手,碧落去扶,坐到鏡臺前,她背對清月道:“讓他們等一等,我梳洗過後再見他們。”

她初來乍到,府上有許多事都不清楚,是要好好跟那些人了解一下。

早膳過後,不見謝九桢的蹤影,晏映吃完飯,在栖月閣外間召見了府上下人,問了一些有關侯府的事,發現定陵侯府上下非常簡單。

謝九桢平時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前院的攬月軒,除了衣食起居,基本不去內院。府上還住了一些門客幕僚,這些人在內院也見不到,可見侯府前後院界限分明,重中之重都在前院。

謝九桢身邊有兩個心腹,一個叫星沉,一個叫鳴玉。星沉管着前院的所有客卿,才華滿腹溫文爾雅,鳴玉則負責府上防衛,據聞是一個手起刀落殺人不眨眼的高人。

這兩人晏映都認得,當初皇宮進學時,時常能看到他們跟在先生身側。

“還有一點,夫人可一定要留意,”管事神情嚴肅,仿佛接下來所說的事是至關重要的,“望月閣有一個女人,得了失心瘋,是早年大人帶入府中的,雖然常常口出妄言,但大人很縱容她,如果夫人見到了,那人又對夫人不敬的話……夫人最好寬而諒之,別惹了大人不快。”

“女人?”晏映一下豎起全身刺,黛眉微蹙,緊張起來,“什麽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沒更新,五一假期結束啦,本章留言有紅包。

你一言,我一言,明天映映笑開顏。

為了吃掉先生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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