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美人淚

管事答話含含糊糊,似是對望月閣的女人也不甚了解,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晏映瞥到站在一旁的粉衫丫鬟欲言又止,随意問了幾句便讓他們退下了,只留了那個丫鬟。

“你是管着相公衣物的?你剛說自己叫什麽名字?”晏映坐在檀木玫瑰椅上,在小幾上半靠,她身材嬌小,腳底離地還有一寸,雖是梳了婦人發髻,可依然像天真爛漫的小娘子,也不似高門大戶出來的媳婦那般端莊典雅,瞧着多了些嬌俏妖嬈。

對面人邁着碎步行到中央,規矩地行了一禮:“回夫人,奴婢名喚綿綿,也不算掌管大人衣物……只是夫人未來之前,大人的衣食起居都由奴婢負責。”

綿綿瞧着也不大,大概剛過雙十年華,長相平常,只是眼角那顆淚痣有些顯眼,倒是讓人一眼就能記住樣子。

“綿綿……是‘涓涓亂江泉,綿綿橫海煙’的‘綿綿’嗎?”

晏映口中輕輕念了一遍那個名字,想起前朝大文豪鮑明遠的詩句,忽覺眼前一亮,只是雖然嘴上這麽問,卻知道大多賣身為奴的丫鬟都沒讀過書,想着不過是巧合罷了。

綿綿卻莞爾一笑,屈身回道:“不是,是取自‘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裏的‘綿綿’。奴婢原來本不叫這個名字,太後娘娘将奴婢遣到侯府前,說奴婢原名清苑犯了大人忌諱,所以就臨時改了一個。”

這話中包含信息太多,倒是讓晏映一怔。

謝九桢字亦清,他還沒坐上中書令的位子前,京中許多高他一輩兒的人都直呼他“亦清”。現在麽……倒是不會了,誰見着都會恭敬地喊他一聲“大人”或是“侯爺”。

因犯忌諱而易名的事還說得過去,只是晏映萬萬沒想到這個綿綿來頭這麽大,竟然是太後娘娘遣來服侍先生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這樁親事的由來,雖然隐龍山被擄才是根源,可最後能成就這次姻緣的卻是太後頒下的那道懿旨。

先生貴為太傅,卻終究是個外臣,太後何以對先生內闱之事如此關心?

晏映心中不免懷疑,笑容卻不變,她坐正了身子,問她:“你是從宮中出來的?”

提到皇宮,綿綿挺直了背,語氣也比之前多了些驕傲:“回夫人,奴婢原來在昭陽殿當差,是太後娘娘身邊的女官。”

“哦?”晏映好像很有興趣,雙眸亮閃閃的,“既是太後娘娘身邊的紅人,卻被派到深宅內院裏,只做些掌管衣閣的小事,你不覺得委屈嗎?”

綿綿神色一僵,笑容便定在臉上,趕緊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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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身邊服侍的人,不是誰都能做的,通詩書,知禮義,胸中也要有些墨水,不僅能幫助太後協理六宮,有時甚至能接觸到朝政。

別說是到侯府,就是去王府後宅伺候人都算辱沒了,她怎會心甘情願埋藏在這裏呢?

晏映心中謎團越來越多,千絲萬縷連成線,糾纏不清,眸中的笑意也漸漸變成了審視。

綿綿覺得如芒在背,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奴婢怎麽會覺得委屈呢,大人為天子之師,芝蘭玉樹,驚才豔豔,能服侍大人是奴婢的榮幸!”

綿綿的反應比她想象中更激動,晏映睜大了眼睛,悄悄向後挪了挪,那語氣聽來莫名叫人覺得不舒服,她正了正臉色,也不讓她起來,問道:“方才管事提到望月閣的女人時,你似乎有話要說,她怎麽了嗎?”

見晏映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她也不糾纏,低着頭回話:“奴婢是想提醒夫人,秋娘……哦,就是那個女人,如有冒犯夫人的地方,夫人也切莫要發落她,還有,定要派些人手,将她照顧好了,要是傷了碰了,大人會怪罪的。”

她說得煞有介事,好像那個人才是府中最不能得罪的,比她還金貴似的,晏映心頭有些不高興,雖然相信先生為人,卻難免懷疑兩人的關系?她沒見着那個秋娘,下意識覺得那人是個曼妙亮麗的小娘子,是被囚禁在深宅內院裏的菟絲花,微微攥緊了手心,她又問:“她美嗎?”

綿綿頓了頓,點頭:“美。”

“相公待她極好?”

“是。”

“難不成她是——”

晏映有些急了,離了椅子站起身,話剛說至一半兒,謝九桢忽然挑簾走了進來。

她頓住話頭,擡頭一看,先生逆着光,剛進門便帶來一陣寒風,冷得她下意識緊了緊領口。謝九桢腳步一頓,似是沒想到屋裏會跪着一人,看到綿綿後,先是皺了皺眉,又看向晏映:“你們有話說?”

那意思,是問他要不要回避。

晏映趕緊走過去,讓綿綿退下,這會兒不是問話的好時機,況且見着先生一面太不容易,只好将秋娘的事暫且擱置。

人退下了,她擡頭看着謝九桢,笑意盈盈:“先生用飯了嗎?”

“用過了。”

謝九桢穿着一身玄色道袍,黑壓壓地讓人喘不過氣來,晏映偷偷遣碧落去沏茶,一邊去接他脫下來的外袍,隐隐約約嗅到一股鐵鏽味,讓人分外不舒服。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今日的先生眉目間似有深深壓抑的戾氣,不像從前一般清正隽逸,而且面色也很疲憊。

晏映想起昨夜他很晚才回來,天不亮又出去了,當是沒睡好。

“先生用不用再睡會兒?”晏映問,瞄着那人的神色。

謝九桢坐到裏間的軟榻上,一只腳搭上去,還未拖鞋,就這樣向後仰躺下去,姿容随意率性,跟以往的先生很不相同,晏映瞪大了眼睛,追着走了過去:“先生去床上歇着吧,這樣躺着多不舒服……”

她還沒說完,溫厚的手掌心就将她握住,晏映心裏一空,低頭看了看,謝九桢還是閉着眼,擡起一只手拉着她,指尖還輕輕蹭着,像是愛撫。

晏映那話就吞了進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手背上癢癢的,她整只胳膊都僵住動彈不得了,也不知先生是什麽意思,她只好輕眨眼眸,靜觀其變。

謝九桢忽然從軟榻上坐起來,只是仍舊沒放開她,他擡頭,白皙姣好的面容就是一些女子見了都要自慚形穢,晏映被美色所惑,趕緊咬緊了唇讓自己清醒一點,強迫自己別像那日梅園似的,唐突了先生。

“你知那日,我是怎麽救下你的嗎?”

謝九桢開口了,寒冰一般的雙眸中映着眼前人的影子,竟還帶了一抹笑,只是那笑也不純粹,仿佛藏些別的什麽……

晏映搖搖頭:“父親說,先生是路過。”

之所以搖頭,是因為她也不信這樣的說辭。

先生的意思好像是要告訴她真相了,所以她有些着急,手心微微汗濕,卻沒直接問出來,而是等着他說話。

“若我不在,那個賊人便會毀去你的清白,他還喂你吃了藥,”謝九桢忽地将她拉近一些,晏映沒防備,身子失了重心,手一下按在他肩膀上,連心也跟着蕩了一下,“馬車上發生的事,你真記不得了?”

晏映伏在他身上,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呼出的熱氣,謝九桢說完這句話後似乎笑了一下,沉悶的笑聲像是嘲諷,她一下就想起那日讓人臉紅心跳的夢境。

不,或許不是夢,狹窄逼仄的馬車,氤氲昏黃的風光,疏影斜斜,慢頓搖晃,她纏着先生的腰身,低頭撷香……

晏映腦中轟地一下,趕緊遠離謝九桢數步,臉頰紅紅,羞惱又慚愧,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做出這種事。

“那天……是真……真的?”

一下逃離了禁锢,竟然覺得身前空蕩,謝九桢閉了閉眼,擡手向她招了招:“過來。”

過來,兩個字夾雜着淡淡的倦意。

他似乎有些漫不經心,神情從始至終都平和,沒有大的波動,像是一顆毫無感情的頑石,撞不破摔不碎,晏映覺得他有些危險,可還是下意識擡腳走了過去。

謝九桢睜眼,雙眸深邃如淵,卻笑道:“你原來是這樣的人嗎?”

這句話有些熟悉,晏映覺得腦袋翁翁地疼,好像有千萬個人在她耳邊說話一樣,可她分明感覺到一絲譏诮,晏映急忙搖頭否認:“不是,不是!”

“那你……是認出我了?”

謝九桢又抓住她的手,這次帶了些力道,晏映下意識掙了掙,他卻只抓得她更緊,他眸中翻湧的黑潮似要将人吞沒,那是她第二次在他眼中看到不加掩飾的煞氣。

謝九桢忽然放開她。

晏映愣愣地擡着手,還有些驚魂未定,只覺得自己好像逃過一劫。

軟榻上坐着的人扶了扶額頭,臉上似有痛苦之色,良久後他輕輕舒了一口氣。

“對不起。”

那聲音恢複了往日清冷。

晏映沒想到他會道歉,他前後像變了一個人,全然不是她印象中先生的樣子,謝九桢猝然起身,晏映下意識讓開,那人向前走了幾步後,又折了回來,執起她的手腕,上面一道道指印泛紅,因為疼痛,眼中也逼出了淚水。

謝九桢眸色暗了暗,緩緩放開她的手,對她道:“當初你父親說的,便是讓我提親幫你避禍,風頭過後合離就可,如今晏家已脫離本家,你也不必再害怕晏氏的戒律堂。身為侯夫人的義務職責你大可無視,在府上随性而為就好,什麽時候過膩了,對我說,我自會放你歸去。”

他聲音沉沉,冷漠絕情,晏映聽着心中大駭,哪裏知道父親有沒有跟先生做過這樣的承諾,如果做過,父親為何不說,還是他現在後悔了,不願意要她了?

這分明是劃清界限的态度。

謝九桢不待她說話,轉身要走,臨到門前,又停住腳步,回頭對她道:“府上的人說什麽話都不要信,除了我,記住了嗎?”

晏映咬着內唇,忍着酸意,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才剛說了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話,又若無其事地叮囑她,她才不想聽。

晏映轉過身,伸手蹭了一下眼睛,啞着嗓子道:“記住了。”

卻還是乖乖應下。

只是因為背過了身,她沒看到先生望着她,忽然軟化的眼神。

謝九桢走了之後,一日都沒有再回來,晏映讓清月去前院問問,清月來回話,說他在攬月軒睡下了,竟然為了躲她躲到了前院去,讓新房就留她一人。

晏映心中有氣,再不管他,倒頭就睡,第二日被碧落叫醒,才想起今日是三朝回門。

晏映不情不願:“難道我一個人回去嗎?”

“大人已經在門口等着夫人了。”碧落道。

晏映一驚,手忙腳亂地從床上爬起來,趕緊讓碧落為她梳妝,準備妥當後出門,剛出去就看到謝九桢站在石獅子前。

還想着昨天獨守空閨的事,她心中火氣翻湧,見着先生了也不說話,再無從前那般尊敬,她向前走,半分眼色也不給他。

謝九桢在後面看着她,雖然還是一身筆挺,嘴角卻緊緊抿起。

結果到了晏府,晏映偷偷問晏道成有關承諾的事,晏道成緊着眉,想起謝九桢将女兒送回來的那日,他好像确實說過類似的話。

“這,他果真那麽說?”晏道成心虛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九桢:等你哪天膩了,跟我說,我自會放你歸去。

晏映:你記住今天的話啊,寫下來貼腦門上,別到時候不承認,撂爪就忘!

謝九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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