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美人抱

==回門==

晏映一看父親的眼神就明白了。

即便先生說得不全對,也絕不是信口開河,她本是滿懷欣喜與憧憬地嫁過去,想着要與他相伴終老白首齊眉,不料挨了當頭一棒,從頭到尾都沒有那人的一點真心。

晏映從小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何曾受過這等委屈?一想到今後她要在冷冰冰的栖月閣過沒滋沒味的苦日子,她這說着眼淚就要往下掉,晏道成一看頓時慌了,不知該跟女兒作何解釋。

“映兒,你別哭!爹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是這個意思——”看到晏映猝然擡頭用幽怨的眼神瞪着他,晏道成幾度欲言又止,最後嘆了一口氣,“都怪爹不好,當初他送你回來時,爹爹因為怕了晏氏戒律堂,曾跟他說過,希望他能上門提親,不需要他負責,只等避過這次風頭再合離就行。”

晏映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爹爹怎麽能這麽說?”不管怎麽樣,謝九桢當初都是她的救命恩人,父親這樣得寸進尺,實屬冒犯,太不知禮了。

晏道成見着剛還委屈難過的女兒轉頭就為那個謝九桢說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愣了半晌,忽覺心頭悵然若失,嘴上囫囵一通,最後道:“他當時便回絕了!”

晏道成又重複一遍,強調道:“一口回絕,半分餘地沒留!”

晏映怔了怔:“那後來……”

“對啊,所以後來謝九桢親自上門提親,爹爹就以為他回心轉意了,加之那日我們遷入府上之前,爹爹親口問他,他言自己會負責,我這才肯放心将他交給你。”晏道成說罷,臉色已變得深沉莫測,冷靜下來後,他心裏便只想着女兒的幸福,倘若是這個結果,他有必要再同謝九桢好好說道說道。

“我親去找他!”

“等一等!”

晏道成要轉身,卻被晏映叫住,她垂着頭,眼中深埋思量。父親告訴她來龍去脈後,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便可以解釋開了,比如來提親那日他對父親說的話。

她昨日見謝九桢,便覺得他有許多與往常不一樣的地方,那好像是隐藏在一副皮囊下的另一個靈魂。他改變主意将她娶進來,卻又不碰她,給她最周全的呵護,可态度也冰冷如霜,還有那個莫名其妙頒下的懿旨……

這裏面全是謎團。

“映兒,怎麽了?”晏道成害怕女兒想不開,畢竟她沒遭到過這樣的冷落,因而眼中都是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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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晏映反而笑着仰起頭,再也沒有之前的落寞不甘,她站起身,語氣輕快許多:“這事兒最糟糕的情況,無外乎先生不喜歡我,但他肯救我,給我們栖身之處,說明對我應當沒有惡感。”

晏道成緊着眉,小心翼翼地問她:“那你想……”

“爹爹,這件事你先不要管了,我想自己努力試一試,試試看先生會不會改變主意……愛上我。”她有些不好意思,緩緩低下頭,這些話她更願意跟娘親和阿姐說,跟父親說的時候,還是有些抹不開面。

晏道成一看就全明白了,自己這個女兒恐怕不是現在才突發奇想,或許她早就對那個謝九桢芳心暗許了。

可是看着女兒羞澀扭捏滿懷心事的模樣,他又不忍心說些讓她失望的話,只得在心底裏埋怨自己沒用,半晌後,他嘆了口氣,拍了拍晏映的肩膀:“如果受了什麽委屈,記得一定要回來跟爹娘說,不管他是天師帝師,敢欺負我女兒,我就一定會讓他好看!”

“岳父大人。”

晏道成剛說完話,背後就傳來低沉的聲音,像是風吹進棺材縫裏的幽冥聲,他吓得一哆嗦,手驟然縮了回來。

晏映看到自己父親的臉色有幾分崩塌,變幻莫測,煞是精彩。

“咳咳!”晏道成背過手去,清了清嗓子,把多餘的忌憚害怕都一并清走,話音卻走了形,“嗯……那什麽,你不是在前廳,跟菀娘……跟你岳母說話呢嗎?”

看着自己父親這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晏映額頭上直冒冷汗,她怕再待一會父親會腿軟得直不起身,鬧出更多笑話來,趕緊上前,拉着謝九桢的袖子,沖他笑道:“先生這邊來,妾身有東西給你看!”

她笑得燦爛,一雙水眸彎成月牙,像雨洗過的碧藍天空一樣澄澈,清早還對人愛搭不理,現在又冰釋前嫌,仿佛忘記了所有不快一樣。

謝九桢神色微微愣怔,被她拽着向前走了幾步。

“父親!飯好了差人喚我們過去!”

晏映不忘回頭囑咐晏道成。

過了一道拱門,兩人走上回廊,晏映一直拉着他走在前面,沒發現謝九桢越發沉斂的雙眸,他似乎刻意不看周遭,只将一雙眼睛印在晏映身上,隐在袖中的雙手青筋浮現。

“去哪?”他終于開口了,聲音聽不出波瀾。

晏映指着前面那幢小樓閣:“那是妾身的閨房。”

她來這裏住下沒幾日,不如绮繡閣留有她的烙印深,可也終究是她最最隐私的地方,不可示于人前,往往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入內,至于夫君……當然也算作最親近的人。

她想要了解先生,窺探先生,占領入侵先生的領地,那麽首先,她也要讓先生多多了解她,強迫地拽着他進入自己的領地。

然而謝九桢駐足良久,都沒有再向前,他看着前方的小樓閣,兩只腳像紮根到地上一般,目光有些遙遠。

“怎麽會選擇這?”他問。

晏映順着他的方向去看,那是一方僻靜天地,不被世間塵俗打擾,選擇住處時,她一眼就挑中了這裏。

“若說原因,也沒什麽,就是看着便很喜歡。”眼緣這種東西,總是說不清的。

一陣冷風吹來,檐下墜着的有些生鏽的銅鈴叮咚作響,更似在悠遠仙塵之外,天地都變作渺小,晏映下意識抱了抱手臂,覺得有些冷,便回頭問道:“先生要進去看看嗎?”

那模樣,就像店小二招呼路過的商旅一樣:“要不要進去坐坐?本店什麽菜式都有!”

絲毫沒有請男人入閨閣時該有的羞澀。

謝九桢看了一眼她單薄的外衫——剛才出來時,她沒來得及穿披風。

“走吧。”謝九桢淡淡說了一聲,先擡腳步。

晏映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總覺得那身融于天地的白衫看着有些落寞孤寂,她晃了晃頭,跟着走了進去。外頭天色陰沉,屋中便更幽暗一些,謝九桢剛踏進去,腳步便是一頓,他皺了皺眉,扭頭看了看她:“有燈嗎?”

裏面尚且沒到不可視人的地步,晏映卻沒多想,走到琉璃燈盞前,将燈點着了,裏面立時落下一層溫厚的暖光。

房中飄着幽幽清香,緋色軟帳垂下,內室一派旖旎芬芳,晏映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緊,眼睛不住地往旁邊瞥,她把先生帶過來,能幹什麽呢,現下一句話也不說,氣氛頓時沉寂下去。

謝九桢在房中掃了一眼,屋中陳設被人改換過了,已有女子閨房的模樣。

“先生,”晏映忽然閉着眼默念了一句什麽,然後轉身喚他,她擡腳走過去,站到謝九桢跟前,頭微微仰着,眼中都是堅定,“父親已經跟我說了,不管先生懷着什麽心思……你說過的話,我不同意。”

暗室幽光隐沒,身前被女子氣息籠罩,謝九桢直直站着,沒後退,就任憑她靠近。

晏映望着他,堅定的神色漸漸變得焦慮起來,半晌後眼中布滿羞赧,她不肯低頭,急道:“你……你說句話呀!”

她都說她不同意了,先生難道不應該給她一些回應嗎?

謝九桢垂眸:“你想我說什麽。”

他聲音冷清,永遠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樣,晏映不信邪,心頭起了歹念,她忽然伸手攬住他脖子,将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強迫他彎下腰。

晏映眼中閃過一抹促狹,貼在他耳邊嬌聲道:“先生,妾身想親親你……”

且嬌且媚聲音如一池春水,蕩着碧波萬頃,被微風吹皺,炙熱的呼吸劃過肌膚,那雙深色眼眸忽地一黯。

晏映看不到他的臉,只能憑借先生的動作揣測他的心,可惜先生一動不動,她有些急了,擡腳向上一蹦,整個人挂在謝九桢身上,可惜自己力氣小,摟不住,就要摔下去時,那人忽然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她的……

晏映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的雙腿環着先生的腰身,她可沒想做這樣露骨的姿勢,一時騎虎難下,又不想露怯,就紅着臉,捧着先生的臉。

謝九桢抱着她,一時間,晏映反倒高出他許多,三千青絲垂下,遮住周身幽光,他看着她,想不出她接下來還會幹什麽驚世駭俗的事,明明臉上已羞得紅透了。

晏映忽然垂下身,貼着他面輕道:“先生,我親親你好不好?”

她真是膽大包天了,這裏是她的閨房,到了自己地盤上,真是什麽都敢想。

謝九桢撩了撩眼睫,幽芒暗湧下是一雙深邃雙瞳,将人攝入,就再也無法逃走那般。

他卻涼聲問她:“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麽?”尾音輕挑,說出來的話竟然有些邪狷,讓人不寒而栗。

晏映雙眼映着彤彤燈光:“你不就是先生?”

“不是。”

謝九桢忽然傾身,将她放到桌上,脊背貼上冷硬的桌面時,他的人也壓下來,明明一襲白衣,卻猶如烏雲潑墨,晏映下意識撐住他的肩膀,那張快要覆上的唇,堪堪停在上方,四目相對。

“夫人,侯爺,老爺讓奴婢喚你們去前廳用飯。”

外面傳來清月的聲音。

晏映眨眨眼,急忙推開謝九桢,慌裏慌張地跳下桌子,整理微亂的衣衫,心卻如擂鼓。說不清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失落,剛剛的畫面在腦海中閃過,她頓時覺得呼吸都停滞了。

謝九桢繞過她,好像方才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走吧。”

“你!”晏映撫着一陣混亂的心口,“你是不是吓唬我?”

剛剛将她放在桌上時的眼神,真是把她吓到了。

謝九桢轉身,看了她半晌,倏然溫和一笑:“你怕我嗎?”

晏映被先生突如其來的笑意驚得怔了怔,然後堅決搖頭。

謝九桢笑意更深了:“那你躲什麽?”

晏映聲音漸小:“父親……喊我們用飯……”

謝九桢隐去笑意,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去:“那就去吧。”

這一頓飯吃得甚是消停,晏映扒着飯頭都不擡,加之有謝九桢在,舒氏兩人心中還拿他當外人,也不敢造次,便安安靜靜用飯,真真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語。

晏映總覺得先生在故意推開她,用那種威脅警告的方式,好像他身邊有多危險,她靠近就會萬劫不複一樣。

先生不像她看到的那樣霁月清風。

臨走時,舒氏把她叫到一旁,也不知在父親那邊聽說了什麽,神神秘秘地給她傳授自己的經驗:“如果想讓他記住你的好,就要把你的付出滲透在方方面面,吃的,穿的,用的,任何東西都要留下你的影子,久而久之,他自然就離不開你了。”

晏映眼前一亮,欣喜地看着舒氏:“娘,我這就回去了,你把這些都寫在紙上,回頭差人給我送過來?”

兩府就對門,倒是方便。

舒氏拍拍她的手:“娘回去就寫!”

從晏府出來時,天色暗了許多,星沉外頭候着,見人出來,連忙将手中提着的燈籠遞過去。

“大人。”

謝九桢接過,鳴玉從對面牽出一輛馬車,正往過走,晏映一看,忙回頭看他:“先生要出去?”

謝九桢點頭:“進宮。”

“這麽晚了……”他剛新婚,不必上朝,公務都不用管的,晚上卻要進宮,晏映不由得皺了皺眉。

那邊星沉也有話說,見晏映說話,張了張口又閉上了,謝九桢卻不管晏映,轉身看向星沉:“怎麽?”

星沉垂頭:“大人吩咐的事,鳴玉沒辦成。”

鳴玉也急忙請罪:“屬下失職,請大人降罪!”

晏映見他們果真是在說正事,便不再插話,安靜地等他們說完。

“那人身邊加大防備,衣食住行滴水不漏,想來已經料到有人會出手。”星沉知道鳴玉的性子,做什麽都不願解釋,便替他斡旋道。

謝九桢并未生氣,讓兩人起來,轉頭看着晏映:“你回去吧,外面冷。”

晏映也不好強留住他,不讓他去做正事,便緊了緊狐裘,輕道:“那先生早些回來。”

謝九桢點了點頭,掌燈走上馬車,馬兒嘚嘚前行,星沉和鳴玉坐在偏頭駕馬,拐過一個彎兒後,裏面傳來謝九桢的聲音。

“不必再派人暗殺赫連珑了。”

星沉一怔,微微偏過頭:“可若是讓人知道他的身份……”

“沒事,”謝九桢似乎笑了笑,“有人比我們更着急。”

晏映看不到馬車了才擁着狐裘進去,往栖月閣走時,不禁想起娘親的話,或許是她太着急了?這種事該循序漸進得好?她揉了揉額頭,忽然留意到路邊燈盞,一排排沿着青石路向前,也太多了些。

“侯府為什麽這麽多燈盞?”

碧落看了看,也滿是疑問:“奴婢也發現了,侯府每條道上兩邊都立着燈,每五步就有一盞,夜裏走着也燈火通明呢!”

晏映想起之前在閨閣裏,謝九桢也是讓她點燈,出門時,星沉輕車熟路地遞過來一盞明燈,她以為的夢境,那個馬車裏,印象中也是燈火氤氲。

難不成。先生喜燈?

晏映摸不着頭腦,只好暗自記下,回去之後歇了一覺,迷迷糊糊起來發現外面已大黑了,謝九桢還沒回來,她也實在困得厲害,不管許多,繼續悶頭睡。

第二日起來,才知謝九桢不是沒回來,而是睡在了前院。

梳洗過後的晏映撐着頭想,覺得他總不回來睡覺也不是個事兒,見不着面,怎麽讓他身邊都是她的印記?晏映披上狐裘出門了,行到前院卻被鳴玉攔下,眼前就是攬月軒,她只是想進去看看先生,沒想到這個冷面侍衛油鹽不進。

“沒大人吩咐,任何人都不可入內。”

“那先生在裏面嗎?”

“無可奉告。”

晏映有些生氣了:“我也不能告訴?”

鳴玉看着,微微一哂,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對不住,這是大人的吩咐——”

“歸麟……啧,晏映!”正說着,前方忽然傳來一聲高呼,聲音煞是熟悉。

晏映頭皮一緊,也不管鳴玉擋着,搶一步上前去,迎面看到原随舟,急忙給他使眼色:“原師兄,你不能這麽叫我。”

原随舟剛從碎玉軒出來,沒想到會碰上晏映,剛望見她時有些得意忘形,心頭一喜,下意識叫了她二弟的名字,便笑道:“我也是習慣了。”

晏映緊張道:“你也不能直呼我閨名,于理不合!”

原随舟一聽,臉色變了變,很不樂意:“咱們是什麽關系?怎麽于理不合了,三年同窗,你騙我不說,現在嫁入高門了,就看不上我了?”

說完覺得自己這話太有歧義,又換了個說法:“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結果換了個更有歧義的。

他說這話時,謝九桢剛好推門出來,完完整整都聽了去,眸色暗了暗。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看了嗎,人家小輩玩得挺好,你老人家就別湊熱鬧了。

謝九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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