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先生急

謝九桢輕描淡寫一句話,竟讓晏映心花盛放,喜不自勝,但她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太過放肆,只是抿嘴輕“嗯”一聲,然後便繼續研墨了。

中午兩人在攬月軒用了午飯,謝九桢吃飯時不說話,連一丁點聲音都不發出,晏映知道他規矩多,也只好藏起狐貍尾巴,裝作安安靜靜慢慢吞吞的樣子,端莊優雅地吃完了碗裏的飯。

謝九桢下午要出府,晏映目送他離開,等人走後,忍不住輕舒一口氣,她發覺在攬月軒一上午比在翠松堂學一整日還要累。

但先生是那種克己複禮的人,她跟在身旁也下意識提起十二分精神。

晏映回內院後便讓碧落去找原随舟送她的手把件,在軟榻上歇個午覺,醒來時已近黃昏,跟碧落問起賀禮,碧落歉然地搔搔後腦:“大人位高權重,大婚那日前來祝賀的賓客快将門檻踏破了,沒來的也捎來了賀禮……實在太多了,奴婢翻了一下午也沒找到。”

晏映沒想到這麽難找,可回過頭細細想想也能理解,先生除了在朝為官,在京中許多莘莘學子心中也是令人敬重的存在,這麽一想賀禮的數目大概是難以想象的。

“回頭讓管事清點一下,列好清單給我看看。”晏映囑咐碧落,碧落點頭應下,又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晏映跟前。

“是大人身邊的星沉送過來的,說是晏府的信。”

晏映接過,恍然想起昨日回門時跟母親說的話,立馬打開,一看果然是母親的字跡,娟秀小楷,寫得密密麻麻,招數詳盡又齊全,晏映眼睛一亮,趕緊坐下仔細研讀,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看得津津有味。

晚上謝九桢還是沒回來,晏映派人去問,得知他又從前院睡下了,碧落來回話時神色怏怏,敢怒不敢言:“大人總睡在前院,一日兩日還好,時間長了,府上會傳出閑話的。”

晏映和衣躺下,想着母親信上的內容,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反而內心充滿期待,躍躍欲試。況且先生已經準她去前院了,這是個好兆頭,日子是一天天過下來的,感情都是在朝夕相處間慢慢升溫,至于旁人看法,實在與她不相幹。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晏映早早起身,天剛蒙蒙亮,她便鑽進了小廚房,舒氏信上說,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那是一句老掉牙的話,卻自有它的道理在。

“夫人,萬一咱們做的不好吃怎麽辦?大人會不會發火?”

晏映沒進過廚房,即便在平陽時,她也是一個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粗活累活是沒幹過,碧落心疼她要下廚,又害怕她做不好,更招嫌。

晏映卻神秘地笑笑,點了一下她鼻子:“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娘親說,做得好不好吃不是關鍵,關鍵是要讓對方看出你的心意來,知道你的辛苦與付出,在對方心裏落下好,就已是成功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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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聽得似懂非懂,晏映已經整裝上陣了,大刀闊斧折騰了一早上,本以為會搞得一團糟,沒想到竟然意外地順利,連廚娘都萬分驚嘆,嘗了嘗味道也是極好的。

結果晏映卻有些不滿意。

她看了看桌上熱騰騰的羹湯和蒸餃,又張開手臂看了看自己,幹淨地不染一絲纖塵。

“夫人,怎麽了?”廚娘有些不解。

晏映沉默着走到和面的面板前,抓起一把白面粉蹭到自己身上,還在臉上劃了一道,看得碧落目瞪口呆,想要上前制止:“小姐!”

情急之下都忘了叫“夫人”了。

晏映提着食盒,沖碧落笑了笑:“你還是沒懂我剛才說過的話吧,做得太好了,旁人只會覺得你輕松勝任,不會念你的好的,所以,要露出一點點破綻。”

她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清月适時走過去給她披上披風,兩人走出去,留下碧落一個人在那琢磨,卻也轉不過彎來,只好作罷,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廚娘頗覺新奇,跟旁邊的婦人笑道:“咱們的這個夫人瞧着不大,卻很有趣呀!”

到了前院,鳴玉跟星沉都在門外守着,見晏映過去了,紛紛行禮,一個舉止自然,一個擠眉弄眼,大概是看她衣着不整,有些驚奇。

晏映看着星沉:“先生在裏面嗎?”

“在。”星沉答得簡練,讓出路來,晏映把兩個丫鬟留下,走上臺階輕輕叩響房門,不久後裏面就傳來謝九桢的聲音。

“進來。”

晏映呼出一口氣,提着食盒推門而入,她剛進去,鳴玉就湊到星沉跟前,小聲說道:“夫人這是故意讨好大人了嗎?”

語氣裏多了幾分不屑跟嘲諷,星沉瞄了他一眼,他沒發現,繼續嘟囔:“也是走運,今日大人沒吃早飯,平日裏這會兒早吃完了……”

星沉無聲笑笑。

晏映推門進去,抻着脖子往裏看,就見謝九桢還是昨天那副模樣,坐在案牍後看着折子,頭也沒擡。

裏面燒了熏香,除了書香氣又多了分清甜,竟然有些醉人。晏映輕手輕腳走過去,發現裏面多了一張書案,上面文房四寶齊全,還放了厚厚一摞書籍,看着很古樸的樣子,應該有些年頭了。

她也沒在意,走過去後将食盒放在謝九桢的案牍上,迫不及待地打開,語氣裏盡是不加掩飾的炫耀:“夫君大人用過早飯了嗎?這是妾身特意一早下廚為您做的,一碗鮮魚羹湯和玲珑蒸餃,您常常味道?”

謝九桢放下折子,先是擡眼看了看被端出來的熱騰騰的早飯,視線一路向上,最後跟她的目光撞上,神色未見什麽波瀾。

晏映走了一路,早已經忘了自己臉上還有面粉了。

“都是你做的?”謝九桢輕聲問了一句。

晏映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然後便看着對面的人把托盤挪到身前,拿起筷子開始吃起來,像往常一般,不說話不出聲,什麽反饋都沒有。

太像一塊木頭了!晏映忍不住心中控訴。

他吃飯很快,不到一刻鐘就吃見底了,晏映看到沒剩下什麽,便知道東西就算不合先生意,應當也是不讨厭的,微微松了口氣。

卻一點兒喜悅的心情都沒有。

謝九桢用清茶漱口,讓人将食盒拿下去了,見晏映還站在案前不走,擡頭看了看她:“怎麽?”

晏映撐到最後就想得他一聲誇獎,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她怎麽好意思親口說出來,便悶頭“哼”了一聲,臉上都是小情緒,也不理他,繞到案前,繼續昨天的活兒——研墨。

她什麽心情都寫在臉上,失望又委屈,謝九桢手腕搭在案牍上,瞟了一眼別處,嘴角暗暗揚起。

他沖晏映招了招手:“過來。”

聽到先生這話裏好像有輕快的笑意,她擡眸看了看他,卻不知他是什麽意思,兩人距離本就很近,還過去做什麽?

晏映試探地邁前一小步,一雙亮麗黑眸像是會說話,謝九桢忽然擡起手,溫熱的指腹在她臉上蹭了蹭,長袖上蕩着書卷清香,他的每一分動作都溫柔得恰到好處。

晏映一下便怔住了。

“你就是這個樣子來送飯的?”

晏映想起自己故意在臉上抹了道面粉,心裏“嗯”了一聲,想着,可不就是這樣子過來的,就為了讓你看到。

結果自己卻忘了,她羞愧地紅了臉,只覺得被他摸過的地方都火辣辣的。

好在效果都一樣。

“你覺得好不好吃?”晏映突然開心了,好奇地看着他。

謝九桢放下手,點了點頭:“比府上的廚娘做得好吃。”

“你喜歡嗎?”

她眼中盡是探尋,探尋中還含着一絲逼仄,仿佛不聽到他一聲真心實意的誇獎不肯罷休,謝九桢轉過身,她又颠颠跑到前頭,俯身扒着桌子:“你喜歡嗎?”

像日光一樣耀眼,像春花一樣絢爛,像烈焰一樣灼人,是逃不開的暖意,而他藏在任何角落,仿佛都無法躲開。

謝九桢凝了她半晌,那兩個字在唇齒中輕碾過才出口。

“喜歡。”

晏映只想得到這聲誇獎,卻不成想她已經得到了更多的“喜歡”。

不等她歡欣鼓舞,謝九桢已快速挪開眼,指了指旁邊的書案。

“這是給你準備的。”

晏映一怔,回身看了看。

“今日起,你就在那裏讀書,上面擺着的,是你都要看完的,每日我會考你上面的內容,記住了嗎?”

晏映眼前一黑,頭頂恍若砸下個晴天霹靂。

她昨夜還幻想,先生準她去攬月軒會做什麽,卻萬萬沒想到滿心期待的獨處會跟翠松堂進學時沒什麽不同。

不,甚至更讓人窒息,每日考校,每日!

被先生誇獎的喜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去吧。”謝九桢一槌定音。

晏映腳下紮根了,一步也邁不動,幻想被打碎,變成了無休無止的噩夢,被逼着讀書跟自己心甘情願去學壓根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先生。”

“你就是先生。”

“我再也不喚你夫君了!”

晏映接連說了三句,一句比一句憤恨,謝九桢停下手上動作,一向深沉的眼中竟然有些錯愕。

結果說完,晏映還是乖乖走過去,坐下翻書,動靜超大,全身上下都寫着“賭氣”二字。

謝九桢忽然低下頭,悶聲咳嗽兩下,他偷偷撫着心口,良久後才輕哂一聲,再去看折上的內容,竟然有些看不下去。

晏映坐下後就變得很安靜,一翻開書便進入了忘我狀态中,先生那邊發生了什麽她全然不知。正午時分,下人擺好了飯,晏映一邊捧着書卷一邊吃飯,吃完後自己回到書案那邊繼續,時不時地皺眉,又伏在案上寫寫畫畫,一絲眼神都沒分給別人。

申時三刻,外面已是日落西沉,屋裏點了燈,人影綽綽,謝九桢放下筆,向外看了一眼,沉寂良久,忽然道:“天色已晚,你若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晏映頭也不擡,拈了一顆松果放到嘴裏,繼續看書:“不累。”

謝九桢皺了皺眉,剛要說話,外面響起敲門聲:“大人,原二郎在外請見。”

是星沉的聲音。

謝九桢看了晏映一眼,見她恍若不知,只一心抛在書裏,頓了頓,便道:“讓他進來。”

原随舟推門而入時腳步還很快,看到晏映的時候堪堪停下腳步,頗有些不敢置信,剛要出聲詢問,謝九桢的聲音已傳過來。

“事情辦得如何?”

原随舟一怔,急忙轉過身,對謝九桢行了一禮,笑道:“先生放心,聽聞先生有意開設武恩科,他們都很積極,尤其是硯時和景瑞,他們腦袋不靈光,吟詩作賦不行,功夫卻個頂個的好,如果朝廷給他們機會,他們一定萬死莫辭!”

謝九桢點了下頭,又問:“依你看,若真開武舉,誰能拔得頭籌?”

原随舟想了想:“我覺得是硯時,我就沒見他敗給誰過,而且他也不是光有個把子力氣,先生見過他,不是也覺得他是将才嗎?”

“你明日将他叫來。”

原随舟聽後微頓,随即明白過來:“先生是想拿他跟鳴玉比一比?”

“不行不行,他應當打不過先生身邊的鳴玉。”原随舟急忙擺手。

謝九桢剛要說話,一旁安心看書的人終于有動靜了。

“原師兄!”晏映好像才發現屋中多了一個人,“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原随舟笑說:“我過來好一會兒了,你怎麽還是跟從前一樣,一看起書就兩耳不聞窗外事?”

晏映放下書卷,抻了抻胳膊:“看太入迷了,對了,你過來做什麽?”

“我跟先生說點事,”原随舟看了看她身前桌案,好像在找着什麽,“那對手把件,你找着沒有?”

“賀禮太多了,一時半會兒找不着。”晏映也有些遺憾地回着。

兩人這樣一問一答,說得好不熱乎,正把幹巴巴坐在椅子上的謝九桢晾在那裏,一句話也插不上,眉頭幾次緊鎖,待到最後,終于忍不住了。

“明日把陳硯時帶過來,”謝九桢聲音冷冷的,把兩人的話打斷,語氣中有幾分不耐,“我還有事,你下去吧。”

緊接着便是逐客令。

原随舟以為自己太聒噪,惹了先生不快,原來在翠松堂時,先生便常常因此斥責他,他摸摸後腦勺,不敢再惹怒先生,彎了彎身告辭,臨走時沖晏映笑了笑:“你讓管事小心着點,玉器金貴,別打碎了。”

“知道知道。”

人走了,晏映有些意興闌珊,案上的書已經看了大半,她腦袋暈乎乎的,着實不适合再繼續看下去,便跟謝九桢道:“先生,我累了,我走了。”

她說着,一邊去拿置衣架上的披風,也不等謝九桢答應,轉身走到門前,剛要推門,她便聽見椅子腿挪動的聲音。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在她身後停下。

“走吧。”謝九桢也拿了外袍。

晏映背對着他,輕抿唇角笑了笑。

娘親說的話,果然還是有用處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九桢:媳婦太可愛了我該怎麽辦?

晏映:別cue我,沉迷學習無法自拔。

謝九桢:……

今天也是晏映的千層套路把男主套上的一天。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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