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美人心
秋娘跑過來時, 晏映吓得身子往後躲,卻沒想一下子被她抱了滿懷,撲過來一陣淡淡的花香氣息, 将她整個身子包裹。
晏映怔住了,呆呆地站在那裏,任憑她抱着, 其他人也是一臉震驚,就連面如冰塊的先生, 神色都有些松動。
她能從別人的神情中讀懂秋娘這般親近人絕非常事。
晏映忽然聽到背後傳來“咣當”一聲。
碧落去扶被門檻絆住, 跌落在地的清月,關切地問她:“清月,你沒事吧?小心點……”
謝九桢往那邊看了一眼。
察覺到有視線移過來, 清月急忙搭着她的手起身, 一邊搖頭一邊垂下眼睛,手卻不停地發抖。
晏映也聽到了背後的動靜,卻顧不上回頭問清楚。秋娘一直抱着她,親昵地蹭着她的頭發, 眼中是難掩喜歡。方才還哭得梨花帶雨的人, 這會兒又不停地咯咯笑,她開心地放開她, 像個孩子一樣說道:“我好喜歡你,我們一起玩吧!這裏的人都好無趣, 也沒有你好看, 她們怕我,還嫌棄我,我不喜歡,我喜歡你, 你嫌棄我嗎?”
她雖瘋癫,說話卻一點也不颠三倒四,甚至還能看出旁人對她的态度,晏映不知為什麽,覺得她有些可憐,之前的猜測嫉妒都抛諸腦後了,她扶着她肩膀,真誠地看着她:“喜歡呀,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了,我這個人很俗氣,就會以貌取人,只要好看的,我都喜歡!”
“真的嗎?”秋娘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她把晏映的手推開,膽怯地低下頭,聲音細弱蚊蠅,“我很美,但是我很髒,你真的不嫌棄我嗎……”
晏映怔了怔,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除了還沒來得及擦幹的淚痕,她全身上下挑不出一絲錯處:“哪裏髒了——”
她還沒問完,謝九桢忽然走了過來,當着她的面拉住秋娘的手臂,臉上黑沉一片,眸中是難以壓制的怒火。
“夠了!”他沉聲喝道。
晏映吓了一跳,下意識瞪圓了眼睛看向謝九桢,她還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火,周身空氣都停滞了一般,在翻湧壓抑着雷霆之怒。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可秋娘偏不怕他,她奮力掙脫謝九桢,好像被他碰一下都難以接受,如同遇見了蛇蠍猛獸般避之不及。晏映見再掙紮下去非得受傷不可,急忙上前,把謝九桢的手掰開:“先生,你會吓着她的!”
謝九桢如雷擊一樣猛然放開了手,向後退了兩步,他怔怔地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震怒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恢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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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晏映總覺得在他眼中看到了受傷痛苦的神色。
秋娘開始嗚嗚地哭起來,無助地抱着肩膀,晏映回過頭,将她身子扳過來正對自己,溫聲道:“是他不好,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他不會兇你了,你別哭了好不好?”
秋娘停止哭泣,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看着她:“他不聽話,你替我打他!”
晏映一頓,轉頭看了看先生,她哪有膽子打他,先頭他是她老師,現在他是她夫君,哪一個都是打不得的,可是看秋娘又要哭,晏映趕緊連說三聲“好”,走過去,對謝九桢使了使眼色。
“啪!”
她打了一下謝九桢的後背,聲音聽着很脆。
下人們就更不敢出聲了,紛紛低下頭,謝九桢擰眉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是複雜。
晏映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能趁這個機會打一打先生這個悶木頭出一口氣。她看着秋娘,問:“這樣行了嗎?”
秋娘點點頭,偷偷沖晏映招手,晏映走回去,她一把拉住晏映的袖子:“你叫什麽?”
“我叫晏映。”
“映兒,”秋娘彎了彎眼睛,拉着她手晃了晃,“你真好,我還能再看到你嗎?”
望月閣距離栖月閣不遠,除了下午要讀書,她其實有大把空閑可以揮霍,但他還是看了看謝九桢。
秋娘是他很在意的人,晏映不知道他喜不喜歡自己和她親近。
謝九桢靜靜地看了二人許久,最後輕輕點了下頭,算是默許,晏映一喜,扭過頭來看着秋娘:“可以,我可以每日都來陪你!”
“但是現在天色太晚了,你得先睡覺,這樣明日我來時,你才不會呼呼大睡。”
秋娘剛要欣然拍手,就聽見晏映後面那句話,她悻悻地放下手,雖然不舍,可還是點了點頭。
下人得了眼色,拉着秋娘回房休息,秋娘一步三回頭,像是離別的婦人舍不得自己遠行的夫君似的,晏映不停朝她揮手。
正廳中一下變得安靜,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謝九桢忽然擡腳走過去,彎身将地上的剪刀撿起來,在手中打量一番,再開口時寒氣逼人。
“是誰把剪刀帶進來的。”
望月閣的下人聞聲撲通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不敢說話,唯有一個長相清秀的丫鬟求饒道:“大人下令過後,望月閣的利器都收起來了,就是竹筷都不敢讓秋娘子用,更不會拿進來什麽剪刀,還望大人明察!”
晏映剛進來時心中就有疑惑,秋娘這個樣子明顯不是第一次,就該仔細着點,收起所有能傷到她的東西才是,沒想到先生确實也是這樣做的。
可剪刀還是出現了,就說明是有人刻意為之。
晏映仔細地看了看謝九桢眼中的剪刀,發覺有些熟悉,她走過去,将剪刀拿過來,放在手中比量比量。
那枚剪刀柄上用紅線纏着,是怕硌到手,晏映用過的,都用紅線再纏一層。
這把剪刀是她的。
謝九桢看着她,沉默不言,但眼中有審視,晏映将剪刀收起來,沖他福了福身:“既然是內院發生的事,理應由妾身負責,這件事就交給妾身去辦吧,妾身一定給相公一個交代。”
她微垂着頭,低眉順眼,在外人面前像極了一個舉止大方得體的主母。
謝九桢的眼神卻頓了頓。
“按你說的辦。”半晌後,他低聲說了一句,擦過身離開了,晏映眨了眨眼,追着走出去,想要把胳膊上搭着的厚氅給他披上,奈何自己個子不夠高,只好叫住他。
“相公,外邊冷,把這個穿上吧,別受涼。”她從來沒如此操心別人過,自覺已經想得夠周到了,倘若有心的人,該給她一聲誇獎,或者一句謝謝。
可是謝九桢什麽都沒說,把厚氅接到手裏,轉身便走,背影消失在蔓延的燈影裏,看方向,他不是回栖月閣,而是去了前院。
晏映心中忽然堵了千斤巨石,有種雲霧彌漫,而她置身其中怎麽也找不到出路的感覺。她等了一天,覺得先生該跟她說些什麽,她第一次嫁人,第一次同心愛的人有了魚水之歡,可是好像一切都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不快樂,不溫存,什麽都沒有改變,先生沒有像她爹爹一樣,對娘親噓寒問暖。
反而是她一直在關照他。
晏映抿了抿唇,有寒風吹過,身上披着狐裘也不覺得溫暖了,她加快腳步,自己回了栖月閣。
侯府中的燈一直都是亮着的,黎明之時才會熄滅,府中的小路被燈火覆蓋,為風聲鶴唳的冬日平添了暖意,謝九桢卻一眼也沒看周身的光亮,他直直向前走着,腳步越來越快,也越來越亂。
鳴玉有些擔憂:“大人,您——”
“閉嘴。”謝九桢煩亂地喝止了他,再沒有一貫的風度。
攬月軒就在前面,謝九桢快步走了進去,進門之後便回身将門關上了,鳴玉被擋在外邊,臉色焦急,想要沖進去,卻又不敢,只好在門外徘徊。
星沉不知從哪裏趕了過來,鳴玉見着他像遇到救星一樣,跟他商量:“用不用把魏倉公請過來?大人情況不太好。”
星沉眯着眼:“大人剛從望月閣回來吧……他讓你請魏倉公了嗎?”
鳴玉搖頭:“是我想要自作主張。”
“那還是算了吧,”星沉沉吟片刻才道,他看了看攬月軒,“這麽晚了,不一定能把他請過來,何況大人應該不想驚動別人,咱們在外面守一晚吧。”
魏倉公又叫魏濟,是掌管大胤糧倉的太倉長,有一手枯骨生肉的醫術,華佗扁鵲再世,洛都人都尊他一聲魏倉公,但他性情古怪,并不是誰請都會出手的。
鳴玉點了點頭,同他一起站在門外值守,時刻仔細着屋裏的動靜,但并未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響,便覺得大人已經睡下了。
謝九桢坐在燈下,屋中最亮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手,眉頭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然後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右手撫着胸口不停地喘氣。
只要一閉眼,就有令人窒息的黑暗襲來,有人不停地在他耳邊說着話。
殺人,殺人,殺人。
好像他人生從此只有這一個目的了。
謝九桢按着胸口,忽然摸到脖頸上垂下來的帶子,是身上披着的厚氅。呼吸終于漸漸歸于平穩,眼中躁動的狠戾也消失不見,背後的汗微微發涼,像從鬼門關有過一遭,他輕輕笑了笑,往後躺下。
再閉眼,眼前都是那個嬌俏妩媚的影子,對着他笑,對着他嗔,對着他哭喊求饒。
謝九桢躺在地上,擁着溫暖的厚氅,漸漸睡着了。
栖月閣的人卻并沒有熄燈安寝。
晏映回去之後,便緊鎖房門,把所有人都摒退,只留下清月一個人,她坐在桌子旁,手邊是那把剪刀,身材雖嬌小,卻有一絲不怒自威的氣勢。
清月緊着手站在她身前,臉上惶惶不安。
“清月。”
“在!”
晏映看着她:“我把你從城郊撿回來,從來沒過問你的身世,是害怕你有什麽難言的過往,問你則是揭你傷疤,我已經為你考慮得夠多了。”
清月跪下去:“夫人美意,奴婢全都知道!”
“那你還是不想說嗎?”晏映看着她,見她沉默遲疑,肩膀抖得厲害,不知是害怕還是想起了什麽,嘆了口氣,“之前幾次,我觀你談吐非凡,便知你絕非尋常乞丐,但你姓甚名誰于我來說并無關系。只是今日你見到秋娘時臉色大變,已被先生看在眼裏,加上望月閣突然出現一把剪刀實屬詭異……”
晏映把剪刀扔到地上:“你看看,這是從栖月閣出去的,我不想懷疑你,但是你總要給我個說法,只要你解釋清楚為何看到秋娘會那麽慌張,先生那邊,我自給替你周旋。”
清月猛然擡頭:“夫人不懷疑奴婢?”
“懷疑不懷疑,取決于你的解釋。”晏映冷聲道。平時見她笑慣了,突然嚴肅起來竟然也讓人背後發冷。
清月卻知道晏映留她一個人在這,就是給她機會,其實心底裏是相信她的。
“那剪刀不是奴婢偷走的。”
晏映沒出聲,等她繼續說,清月猶豫很久,才微微嘆了一口氣,決計不再隐瞞。
“奴婢是從掖庭逃出來的。”
晏映睜大了眼睛,滿臉不敢置信,掖庭屬宮中建築,裏面多是一些因家中犯事而沒入掖庭的女眷,尋常宮人到歲數即可放出宮去,可這些罪奴卻是不可。
從掖庭裏逃出來,被抓住是肯定會賜死的。
清月擡頭看她,眼中含淚:“奴婢不說,是怕夫人會因此而趕我走,可每日跟在夫人身後,奴婢一直戰戰兢兢,從未睡過一天好覺,就怕有一日東窗事發,會牽累夫人……”
晏映直視她,眉頭緊緊皺着:“可有人會認出你?”
清月搖了搖頭:“能認得奴婢的人,都在掖庭,平日出不了宮。”
“你應該早些告訴我,有些場合我就不會帶你出去了,”這種事情半分馬虎不得,好在她在洛都不常出去,大抵也只有去淇陽侯府上赴宴那一次,“今後你最好還是待在侯府裏,哪也別去了。”
清月苦着臉等待晏映責罵,卻沒想到只得到一句叮囑,有些難以相信:“夫人不怪奴婢,不趕奴婢走嗎?”
她如實相告,已做好了離府的打算,卻沒想到晏映對她這麽好。
晏映搖了搖頭:“這事我還是同先生商量商量,倘若他容不下你,我便把你送到父親母親身邊,你放心,我不會趕你走的。”
清月一聽,大為感動,俯身磕了三個響頭,再說話時已有些哽咽,晏映扶住她,細聲問她:“那你又怎麽會認識秋娘呢?”
清月擦了擦眼睛,穩住情緒,聲音不太确定:“其實奴婢也不敢認定就是她,但她的容貌太過美豔,按理來說,奴婢不會認錯……”
“你把她認成誰了?”
“奴婢剛記事起就在掖庭了,景和六年,我才只有六歲,可卻記得很清楚,那年京中發生一件大事,有許多罪奴都沒入掖庭,我就是那時遇見的她。”
“你是說,秋娘也是掖庭出來的?”晏映眼中滿是震驚。
“如果奴婢沒認錯,應該就是她。”
清月頓了頓,猶豫一瞬,又道:“而且不僅如此,她的身份更為複雜些……”
“怎麽?”晏映心頭有不好的預感。
“景和六年,京中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太子謀逆案,太子自絕,陛下未牽連太子府的人,可身為同黨的清河郡王府卻遭滅門之禍,當時,王府很多女眷被打入掖庭,秋娘也是其中一個。”
晏映追問:“她是誰?”
“應當就是郡王妃。”
晏映腦中“嗡”一聲,覺得眼前的景物都有些虛幻,身上一陣陣發冷,就像窺探到了什麽隐秘一般,讓人覺得恐懼又不安。
清河郡王蕭彥清的妻子,為何會出現在定陵侯府?
她忽然想起,原來的清河郡王府也是先生的宅邸,如今還讓給了她爹娘暫住。
會這般巧合嗎?
“你還知道些什麽,快說!”晏映回過神來,連忙問她,心中惴惴不安,好像被毒蛇纏繞着一般。
清月道:“她剛入掖庭時,身邊有人護着,可是縱使之前再怎麽風光,進了裏面就是罪奴,誰也不比誰金貴,加之有宮人刁難,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只得像我們這般做苦力。”
“她愛美,不管多累都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起初我們這些孩子很羨慕她,常常得空去找她說話,她也很溫柔,會教我們寫字,認自己的名字,還會給我們念詩,遺武陵王的典故就是她教我們的,可是後來……”
“後來怎麽了?”晏映知道後來很有可能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不然她現在不會變成瘋瘋癫癫的樣子。
清月果然變了臉色,神色不忍道:“掖庭是宮中最混亂的地方,一些腌臜事從來不少,她貌美,在人群中異常惹眼,很容易便被人記住。有一次,她被一個地位高于我們不少的內侍帶走了,回來後又哭又笑,把自己關在房門裏沐浴,怎麽都不肯出來。”
“難道……”晏映白了臉。
清月知道她也猜到了,恨恨地點了下頭:“我那時小,什麽都不懂,聽別人背後議論,說她被強迫着做了內侍的對食,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她笑過。久而久之,人們也漸漸忘記了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個閹人的玩物,後來有一天,她就突然在掖庭消失了。”
晏映聽了她的話,心中難受,好像能感覺到那種絕望之苦,從雲端跌落泥潭被人羞辱,會多麽痛苦,簡直難以想象。
無怪乎她變成如今的樣子。
“你還記得她是什麽時候不見的嗎?”
清月點了點頭,回道:“大致記得,是景和十五年,那年郭皇後病逝,陛下接回在外流落的太子。”
赫連珏回京時,謝九桢便跟在他身邊,那他應當也是景和十五年來到洛都的,或許秋娘的失蹤跟他有關系。
可是,究竟有什麽關系呢?晏映想不通,也不敢想,秋娘是先生的什麽人,在先生心裏有多重要,她只要一深思就會頭疼。
任禦史中尉的蕭彥清被發現意圖謀反,被當場斬殺,死前,魏王,淇陽侯,還有她祖父,都在場。
若真論清楚,她祖父手上,一定沾了蕭彥清的血,還有之後的案情查辦,亦有她祖父的參與。
晏映揮退清月,自己去床上躺着,卻怎麽都睡不着。她是景和八年生,往前推,父親晏道成該是景和六年回的平陽,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使得父親背棄族人,十六年都不肯回去,直到祖父去世才回京?
跟清河郡王的案子有關系嗎?
先生呢,他到底是誰?
晏映心中煩亂,輾轉反側,渾渾噩噩睡着了,卻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先生拿着劍要殺她,看她時眼中滿是恨意。
她從噩夢中驚醒,才發覺外面已經亮天了,日頭高挂,幾乎快要到正午,她沒想到自己會睡那麽久。
額頭上都是汗,她回頭一看,枕頭上竟然有一圈圈水漬,她蹭了蹭眼角,才發現自己哭了。
她竟然那麽害怕。
晏映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忽然聽到一聲響動,門被打開,碧落匆匆走了進來。
她神色焦急:“小姐,你醒了!”
晏映看着她:“怎麽了?”
“府上來了一位姓張的公公,說太後召見,讓小姐即刻去宮裏。”
“張公公?”晏映記得,之前去晏府宣讀太後懿旨的公公也姓張,如果沒錯,太後突然召見她做什麽?
晏映顧不得多想,急忙穿衣,坐到鏡臺邊上時問碧落:“先生下朝了嗎?”
“大人還沒回來。”
早朝未散,太後此時應該還在重華宮垂簾才對,外面那個若是真的張公公,太後的旨意應當早就下了,這時候來叫她,是特意避開先生回府的時間?
晏映揣着疑惑,梳洗過後換了一件得體的衣服,匆匆趕去前院,一看來人真的是張公公。
也許是讓他久等了,臉色十分難看,對她也頗為不耐。
“夫人真是人好等啊,我還以為要等到日落呢!”張公公說話陰陽怪氣,晏映聽着很不舒服,但臉上也沒表現出來,只是問他:“不知太後召見所為何事?”
“夫人也不必緊張,太後娘娘在宮中寂寞,找個人說說話罷了。何況夫人與太傅大人的婚事都是太後定下的,按理說,成親過後,你們二人應當去宮裏謝恩才是。”
晏映一怔,不知道還有這麽個禮,先生沒跟她說,她也想不起來還要謝恩這碼事。
“如此,是我失禮了。”
“太後娘娘宅心仁厚,不會怪罪的,夫人,這便跟我走吧?”張公公顯然也不想再在這裏啰嗦,利落地轉了話頭,晏映本想耽擱一會兒看看先生會不會回來,現在看來是等不及了。
她随張公公入了宮,有人将她引到了昭陽殿,大殿之上金碧輝煌,同低調淡雅的侯府很不一樣,有種令人難受的壓迫感。
太後不在,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宮人将她帶到偏殿,宮人舉止大方,恭敬地跟她說道:“前朝還未散,夫人在此歇息一會兒,太後娘娘散朝之後就會過來了。”
晏映笑看她:“不知姑姑怎麽稱呼?”
對面的人彎了彎身:“奴婢姓鄭。”
她雖自稱奴婢,能在太後身邊侍奉的人地位絕不會低,一聽說“鄭”這個姓,晏映多少有些了然,她應當出自鄭氏。鄭氏雖不如六大世家那般興盛,但在大胤也是個名門望族來着。
“勞煩鄭姑姑了。”晏映客氣地施了一禮。鄭氏同姚氏有裙帶關系,往上推幾載,姚氏也曾經是一方霸主,同東楚蕭氏一樣,是西梁皇姓,後來被昭武帝滅國,姚氏全族都歸順于大胤。
到現在,姚氏也同鄭氏走得近。
正想着,外面突然傳來聲音,是太後回來了,晏映從椅子上站起身,下意識往外看,正當午時,天上日光耀眼,她進來時背光,晏映看不清楚,先跪下行禮。
“平身吧。”
這聲音聽着很是年輕。
晏映想起,姚氏妙蓮雖貴為太後,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而已,沒比她大到哪去,但她嫁給先帝很早,十三歲跟随先帝,十五歲封為貴人,如今幼帝六歲,她也不過才二十有一而已。
年紀輕輕就能垂簾聽政,晏映心中還是甚為傾佩的,她起身,看着地面,随着姚妙蓮走到椅子上安座轉動身子,待她落座之後才擡起頭看了一眼。
可是這一眼,竟然讓她呆立當場。
晏映眼前一黑,像是頭頂落下驚雷一般,針紮一樣的疼,她踉跄後退,耳邊嗡嗡響,有什麽東西在一點點浮出水面。
碎片一樣的畫面湧入,她撫着頭,眼前是一幢小小的窗,投過窗子,從裏面傳來淺淺的說話聲。
“你也遠遠得看了一眼,她是不是跟我有些相似?”
“奴婢差人打聽了,是晏氏女郎,瞧着,倒是同娘娘有幾分相像,就是缺了神韻,同娘娘是萬萬比不得的。”
“能遇見一個這樣的人真是稀奇,你說,我若是把她送給亦清,讓他時時看着她就能想起我,好是不好?”
“娘娘想讓她代替綿綿?”
“對了,還有綿綿……你這麽一說,我突然又不想了,我在宮裏都有那麽多身不由己,連心愛的人都得不到,為何要讓她得到?哎呀,阿嬷,我現在想起有一個頂着我的臉在外面無憂無慮的人,我就嫉恨,我想毀了她,讓她身敗名裂!”
貌美如花的人說出的話竟然如蛇蠍一般狠毒,她就是被那兩個陰私的人暗中謀算吓着了,才打算連夜離開卧佛寺,卻沒想到還是沒躲過。
太後,亦清,先生……
原來她的婚事是這麽來的嗎?
後來的指婚是因為太後又改變主意了,只是要将她放在先生身邊當個替代品。她是心頭血她是朱砂痣她是白月光,從始至終都與她晏映無關,是那兩個人的恩怨糾葛,為何要将她在從中擺布?
“晏夫人,你怎麽了?”姚妙蓮好心的關切傳入耳,倒像真的擔憂一般,晏映卻覺得萬分諷刺,并且覺得惡心。
潮水般湧入的回憶讓她一下子回到現實,困擾許久的疑問也都迎刃而解了,她擡頭看了看坐上之人,黛眉如遠山,笑眼妩媚,要說像麽,确實有幾分相似。
只是她眼角缺了一顆淚痣。
原來綿綿就是因為這個才被派到先生身邊啊。她早該想到,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思的是遠道不可相見的夫君。
“臣婦,方才起得猛了,所以頭有些暈。”晏映垂着頭,彎身告罪,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
姚妙蓮望着她,眼中細細打量,在她低頭時,閃過一抹不可察覺的妒忌……聽聞綿綿說,她跟亦清同房了,就在她召他入宮那晚之前。
她原以為亦清會把這個晏氏女郎當作一個擺件,永遠都不會碰她,可他跟她同房了,卻拒絕了她!
姚妙蓮不可忍受。
“你過來些,讓哀家好好看看你。”姚妙蓮笑了笑。
晏映走過去,堪堪在她身前停下,姚妙蓮笑着嘆了一句:“真是個妙人!”
“多謝太後娘娘誇獎。”晏映羞怯怯地低下頭。
姚妙蓮拉住她的手,讓人賜座,像是閨中手帕交一般,對她煞是親近,溫柔道:“你可知哀家為何要将你許配給定陵侯?”
晏映眼眸微不可見地顫了顫,她搖了搖頭:“臣婦不知。”
“哀家一見着你,就想起自己來,也會想起當初那段時光。你不知,定陵侯還是太子伴讀時,就已有大家風範,常常把傳道授業的夫子們說得啞口無言,那時哀家還是太子身邊的侍女,什麽都不懂。哀家很感念定陵侯,沒有他,哀家現在也不會臨朝聽政。”
她刻意說“你不知”,好像在向她炫耀一般,晏映沒經歷過先生的那段時光,不知道太後說的是不是真的,可是先生逢人便想教導幾句卻是不假。
晏映揚起唇角:“不知太後娘娘以前有沒有見過臣婦?”
姚妙蓮笑容僵了僵,她說了許多,她卻只記着第一句。
“見過,只是你不知罷了。”
“原來是這樣,”晏映沒有追問,眼神一下飄遠,好像想起什麽有趣的事,“相公的确喜歡教人讀書,不瞞太後娘娘,臣婦在家中時最不喜學習,也沒讀過什麽書,頂多是一些《女戒》《女訓》之類的。嫁到侯府之後,相公卻專門在他的書房裏為我安排了一張桌子,每日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讀書才行,一刻都不能松懈。”
姚妙蓮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她看着晏映,眼中只剩冷光,方才的客氣一絲都留不下。
這樣紮心的話,讓人不忍想象的畫面,姚妙蓮一轉眼便沒了興致。
姚妙蓮忽然站起身,走到一個木架前,伸手摸了摸上面擺放的一個青釉刻花蓮瓣瓶,動作甚為憐愛,她輕道:“去年壽辰,我收到一個蓮花瓶,心中特別喜歡,可惜一次意外,我将那瓶子打碎了,找了宮中最厲害的工匠都補不上,無奈之下,我只好讓他們照着這個樣子再燒制一個。”
“可是啊,”她忽然轉過頭,看着臉色發白的晏映,“不論再怎麽像,它也是一個贗品,我看着它,總是能想起原來那個蓮花瓶的美來,反而更加認定眼前這個是假的,心中越發不稀罕。”
“你能明白這種感受嗎?”
姚妙蓮的眼睛閃過一抹精光,有些玩味地看着她,似乎很期待她的答案。
晏映當然聽懂了她的意思,她說她是贗品,永遠也比不過她,用一個蓮花瓶來做羞辱。
但她還要裝作沒聽懂。
“知道太後關于蓮花瓶這個故事的人,也許就像太後一樣,看着後來者怎樣都不順眼,但是臣婦瞧着這蓮花瓶,做工精美,質地溫潤,是個上上品,臣婦很喜歡。”
“那你現在不就知道她是贗品了麽,還很喜歡?”姚妙蓮啞然失笑,反問的話卻沒得到回答,晏映低垂着頭,當作沒聽到,話說到這個份上,兩邊的人都能确信對方聽懂了自己的話外音。
姚妙蓮沒了笑容,不再假裝做戲,朝她揮揮手,神色淡淡:“你退下吧。”
目的已經達到,再說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
鄭歆走到晏映身前來,給她帶路,出了昭陽殿,她才輕輕呼出胸中郁結的那口氣,突然恢複的記憶讓她心慌,可剛才在殿上,她根本沒時間平複情緒。
如今出來了,她反而有些想哭。
晏映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出皇宮的,渾渾噩噩出了宮門,連侯府的馬車都忘了找,只低着頭向前走,碧落在她後面叫她,她也全然沒聽到。
“你想走回去嗎?”
她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冷而沉,像玉碎一樣,晏映轉身,看到謝九桢正站在不遠處。
他穿着官服,應當是下朝之後就沒離開,一直等在這裏。
晏映想起昨天夜裏擔心的事,想起太後跟她說的話,覺得鼻腔發酸,眼睛也漸漸紅了,謝九桢見狀,從馬車前走過來,眉頭微微皺了皺。
“太後跟你說什麽了?”
晏映趕緊垂下頭,用袖子蹭了下眼睛,她覺得先生過來問的第一句話不應該是這個,他應該問她怎麽了,而是太後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随便說了會兒話……”她輕聲回答。
謝九桢看了她半晌,而後拉着她轉身往馬車的方向走。
“以後再有召見,你可稱病不去。”
晏映聽着,像是害怕她知曉什麽似的,在刻意逃避。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謝九桢扭頭看了她一眼,就見她低頭,情緒很低落的模樣,仔細想想,好像從昨日開始便是這般。
莫非還在生他的氣,怪他太不憐惜她?
馬車駛回侯府,謝九桢看她無精打采臉色蒼白,便免了今日讀書,讓她回去休息,晏映沒說什麽,乖乖回了栖月閣。
她一個人坐在軟榻上想了很久,先生對她其實很好,除了平時冷了點,兇了點,木了點,強硬了點,忽視了點,別的也還挺好……
這難道不就是對一個替身該有的态度嗎?
晏映好像忽然認清了這個現實。
她剛開始嫁過來,最遭的情形無非是先生不愛她,他不愛她,她或許還有心氣讓先生愛上她,可是倘若先生心裏存了別人,就像姚妙蓮說的,越是看她,越是認定是假的,越會不稀罕。
她枯坐一下午,剪不斷理還亂,可知道自己再這般胡思亂想下去也沒有結果,像是突然想通了,她決計找先生問一問,于是趕着夜色去了前院,卻在攬月軒吃了一劑閉門羹。
星沉無辜地看着她:“大人下午又進宮了,最近朝中在探讨武舉制,基本上是板上釘釘了,只是該在什麽時候以何種形式來考核,還沒有說清楚,所以最近大人會特別忙……”
星沉好像是害怕晏映多想而刻意解釋周全一樣,羅裏吧嗦說了一大堆,晏映就只聽見第一句話。
忙歸忙,總有忙完的時候吧,晏映好像一刻也等不了,她不信邪,提着燈籠走到府門之前,在濃濃夜色下,凜冽的寒風中,等着謝九桢回來。
她覺得她一定要問清楚,哪怕是得到肯定的答案也沒關系,或許先生已經不喜歡太後了呢,他們二人身份懸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只要先生接納她,未來總有細水長流的日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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