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美人憨

晏道成急忙去捂晏映的嘴, 跟她比個噤聲的手勢,煞有介事道:“別說得這麽大聲,當心隔牆有耳!”

晏映也知道不能妄議皇族, 一不小心就會惹來殺身之禍,但是也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不肯想起先生,照她的性情, 當時一定是傷透了心,才會毅然決然離開。原來先生心頭的那點不可磨滅的白月光, 也不是自己, 更不是她以為的“先夫人”,而是皇宮之中,那個他永遠也不可能光明正大擁有的女人!

那他今日在攬月軒, 為何要說那樣的話, 還對她……

“映兒,映兒?你怎麽了?是不是又身子不舒服?”晏道成見女兒突然沉默,以為她又像那日一樣難受,着急問道。

舒氏也擔憂地看着她。

晏映回過神來, 安撫地看着兩人, 拍了拍他們的手:“我沒事,只是一時有些生氣。其實這些事, 你們早早就告訴我也沒什麽的,雖然着實令人難堪, 可是我也不想被人蒙在鼓裏當玩物一樣耍着玩!”

晏道成聽着女兒話音裏滿是對謝九桢憤恨, 心思流轉,他遲疑道:“其實這裏或許有什麽誤會,你現在也知道內情了,有些事我跟你娘不好插手, 不如你自己去問問,女婿說不準有什麽難言之隐——”

自從知道謝九桢的身份之後,他一直食不安寝,心頭的那些愧疚自責即使過了十多年也絲毫沒有消減,尤其又是聽說謝九桢為女兒擋箭受傷,他更加過意不去,其實不論怎麽說,謝九桢對他家來說已經仁至義盡,他不能苛責什麽。

而且他還是蕭大哥的孩子,應該不是玩弄感情之人。這段日子,他更是将映兒護得很好,沒讓她受一點委屈,除了不讓他們搬離這裏,別的沒做任何強迫冒犯之舉,若是真的心懷怨恨,想要複仇,以他的身份地位,有一千種一萬種方式讓他們生不如死,可現在種種跡象都表明,謝九桢在維護他們。

晏映卻不知道在想着什麽,方才父親的話,她全沒聽進耳朵去,只不住地點着腦袋,道:“女兒明白,明白。”

弄清了心裏的疑惑,晏映告退,不再打擾爹娘休息,二人看着晏映心不在焉地離開,還是稍稍放心不下,舒氏扭頭看着晏道成,神色不解:“你剛才說的話,是真心的嗎?你真的放心謝九桢?”

晏道成有些話沒說清,此時只能用別的遮掩過去:“也不是真的放心,只是他為映兒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我有些震驚罷了。”

舒氏垂下頭,低低說了一句:“我倒是有別的更擔心的……”

“什麽?”晏道成好奇。

舒氏擡頭看她:“映兒嫁到謝府那麽久,你可知二人有沒有同房?”

晏道成緊張着臉,還以為她要說什麽,結果是這麽隐秘的事,頓時變了臉色:“這我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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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舒氏一臉認真,他意識到夫人并不是拿這件事開玩笑,也漸漸沉下臉去:“你是說……”

舒氏點了下頭:“就是這回事,現在的時間不前不後,瞧不出來,倘若是,咱們就要慎重考慮,是不是還要和離了——”

兩人這邊糾結着,晏映那邊倒是心大,得知了內情,她反倒沒有想象中那麽傷心難過。先生娶她是為了全她名聲,也給了晏府立足之地,讓他們家的人不至于因為被逐出族譜而無容身之處,這些都是切切實實的好處,她當時只是太喜歡他了,才會那麽失望,如今跳開這個漩渦,反而能冷靜看待先生的心事。

畢竟是太後娘娘,怎麽也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只是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就不好了!

晏映想到此處,煩躁地翻了個身,月光幽幽,幹淨寒冷的月光在床前抛灑,迷迷蒙蒙,心也随之安靜下來,她閉上眼,呼吸漸沉。

第二日一早,星沉照例來請她,晏映裝作不知,換好衣裳随他入府,沒想到在攬月軒見到了外人。

京兆尹正跟謝九桢說話,聽見有人進來後聲音頓了頓,轉頭看去,就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站在門口,風貌疏朗,神情微微怔忪。

謝九桢半靠床頭,神色無常,他擡眼看了看,便招手讓她過去。

晏映低垂着眼走過去,在床邊停下,像是個聽憑吩咐的仆從。京兆尹心頭疑惑,他沒見過晏映,更不知道眼前她男兒打扮的樣子,還以為是像星沉一樣的心腹,收回眼來,他繼續道:“大人派人遞到府衙的那支箭下官已經看了,并非出自神機營,跟那日酒樓上其他射來的羽箭不一樣,大人看看,這兩件案子是否還要并成同一案來調查?但不管怎麽樣,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會查出來那日到底是誰傷了大人的。”

他恭身作揖,對謝九桢十分尊敬。

晏映聽出來他是為那日酒樓行兇的事前來,涉及當朝太傅,他總要對案情進程有個交代。

可是,那支後來射向她的箭竟然跟之前的箭不是來自同一批人?

晏映皺了皺眉,心中不免升起疑惑,謝九桢卻并未露出半分驚訝之色,他點了點頭,道:“是否并成同一案不重要,京兆尹只需要盡快查出墓後主使。”

“下官明白。”

“神機營那邊可有消息?”謝九桢又問。

京兆尹垂下眼,回道:“神機營那邊是滕大人在查,畢竟有的人,下官震懾不住,查來也麻煩,聽說滕大人已經有了眉目,下官還沒來得及問。”

随即又想到自己需要從旁協助,這樣一問三不知好像有些太不負責任,實則是侍中大人不讓他從旁插手,他不過是樂得清閑而已,京兆尹矮了矮身子,接着道:“大人若還不放心,下官會吩咐下去,案情有任何進展都随即告知大人。酒樓行兇一案,太後也十分重視,責令我等十日內必須查出結果,下官不敢怠慢的。”

晏映一聽“太後”二字,急急擡了眼。

太後也十分重視,是因為先生受了傷嗎?

謝九桢注意到她的神色,卻沒點破,他看向京兆尹,半晌後道了聲“也好”。事情都說完了,京兆尹也不再久留,告辭後離開了。

屋裏剩下兩人,又沒由來得陷入安靜,謝九桢換了個姿勢,将胳膊放到腹上,牽動傷口,虛弱地咳嗽兩聲,晏映見狀,去外間給他倒了一杯清水,雙手遞上前去。

謝九桢有些愣怔,伸手接過。

“聽了京兆尹的話,你有什麽想法?”謝九桢輕啜一口,喝了水之後臉色好多了,他将水杯放到旁邊,看着晏映問道,眼中有些許深意。

晏映一頓,眨眨眼垂下頭,小聲道:“太後好像挺關心先生……”

她聲音酸酸的,有一股莫名的醋意。

謝九桢眉峰一縱:“什麽?”

晏映急忙仰起頭,假裝自己沒說過這句話,正經道:“府尹大人說,射向我的箭跟酒樓裏的箭制式不同,說明後來的那個人很可能只是渾水摸魚,想要趁亂殺了我,或者事情趕巧了,總之,當時應該有兩撥人。”

謝九桢這才點了點頭:“你覺得是誰?”

晏映沉下臉,在床前走了兩圈,思忖半晌,忽然面向他:“京城裏想要将我處之而後快的,我知道的,有那麽幾個人,但是聯想今日發生的事,就只有她最有可能了。”

謝九桢問:“誰?”

晏映篤定:“晏萍!”

這個名字一出,謝九桢臉上神色并未出現太大波瀾,晏映還以為能看到他眼中的震驚,可是這個模樣更像是早就知道了似得。

“如果是她,你怎麽辦?”謝九桢坐正了身子,伸手撫了撫自己肩膀,凝眸看着她。

晏映發覺先生最近憔悴許多。

她垂頭小聲道:“晏萍雖然只是一個小妾,但終歸是汝南王府的人,我沒什麽證據,如果京兆尹不能抓到人,那我就沒辦法了。”

她說得十分落寞,謝九桢聽着雙眼微閃,道:“忍了這口氣嗎?”

晏映扣了扣自己的衣角:“我能怎麽辦嘛……”

她聲音嬌嫩,像是撒嬌一樣,讓人聽着心頭一軟,謝九桢嘆了口氣:“就沒想到來求求我?”

晏映一怔,看着自己腳尖,雙眉皺了皺,這種循循善誘的語氣,莫名耳熟,她擡眼偷偷看了看先生,小嘴嘟囔:“我是什麽身份,哪裏敢勞煩先生……”

真是陰陽怪氣的,晏映自己也覺得。

她就是想看看先生還想瞞到她什麽時候,以為自己不知道他跟太後之間那點子不為人所知的事,就可以這麽明目張膽地當作什麽都沒發生,然後繼續騙她嗎?

她才不上當,哼。

謝九桢也聽出她今日語氣不對了,聞言皺了皺眉:“你腦子裏又在想些什麽?”

經過這段時間相處,他多少也了解她一些,态度一旦轉變,往往是她誤會了什麽,腦補出各種匪夷所思的關系。

晏映抿了抿唇,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聽到。

謝九桢看她這副樣子越發确定她在胡思亂想,可是心裏又頗為無奈。

第二步棋已經布下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掀起波濤,而被波濤包裹的兩人,卻不知道還能不能如從前一樣。

他雖然很想把她留在身邊,但就因為太在乎,才萬事都小心翼翼。

謝九桢按了按眉心:“再過兩日,你和你的家人就回平陽吧。”

晏映一驚,忍不住看向他:“為什麽?”

“避一避禍事,”謝九桢放下手,隐隐皺着的眉梢有幾分煩擾,“是為你們好。”

“晏萍的事,你不用擔心,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謝九桢聲音裏冒着嗖嗖寒氣,雖是安撫人的話,卻并沒讓人感覺到心安。

晏映忽然覺得那日在酒樓裏發生的事,都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人都握在掌心之中,而面前的先生也越發讓人看不清楚。

她有些害怕,腳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謝九桢留意到她的動作,也發現了她眼中的防備,那一刻的疏遠和忌憚有些刺痛人心,他唯獨不希望從晏映眼中看到那樣的神情。

呼吸微頓,他隐忍地垂下頭,攥緊的手背上青筋乍現,半晌之後,他伸出手來,沉聲道:“扶我起來。”

晏映發覺先生神色不對,好像極為痛苦,雖然心中仍然害怕,但她還是走了過去。将先生扶起,那人一半的重量都壓了過來,又想到清健的先生變得這麽虛弱都是因為救她,雖然不清楚那日發生的事跟先生有沒有關系,可到底是為她而傷。

謝九桢看她被他壓得十分狼狽,慢慢站穩了身子:“扶我回栖月閣。”

栖月閣是內院,晏映自從失去記憶之後,還沒回過那裏,眼下先生讓她扶他去內院做什麽。

心上開始打鼓,臉頰也有些滾燙,她是知道兩人其實是夫妻,但還不想跟先生坦白……總覺得,有些別扭。

“哦——”晏映應了一聲,慢慢扶他出去,想着或許是自己多慮了,先生這兩日雖然偶爾唐突她,可還謹守底線,沒做出更過分的事。

走在路上,白色日光揮灑如瀑,将人面映照得暖洋洋的,今日是個好天氣。

謝九桢漫步走着,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不會傷害你。”

晏映一怔,扭頭看他,才發現剛才在攬月軒裏,自己退後的那一步都被他看在眼裏,臉上微微發熱。

“那天的事,是先生安排的嗎?”她低下頭,輕聲問道,本沒奢望先生會回答,沒想到他半分猶豫也沒有,張口道:“有的是,有的不是,射向你的箭,不是我安排的。”

言外之意,射向穆遷的箭,是先生安排的?

晏映狐疑地轉過頭,看着前路沉思,一路上沒再說話。

到了栖月閣,她把謝九桢扶到床邊,将他安置好,她發現先生的臉色比之前更蒼白,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吹了冷風。

謝九桢閉了閉眼:“将左邊第二個抽屜裏的藥拿過來。”

怪不得要回來,原來藥在栖月閣。

晏映應了聲是,轉身去找藥,翻出第二層抽屜裏果然有個小玉瓶。

“先生,吃幾粒?”

“一粒。”

晏映倒出來一粒,又去桌子旁邊倒水,發現水是涼的,本想讓下人去上來一壺熱水,謝九桢好似知道她的用意,道了聲:“無妨……”

那聲音有些壓抑,也許是太過痛苦了,想要盡快服藥。

晏映不敢怠慢,端着杯子走過去,看到先生緊閉雙眼,她眼中擔憂,把掌心的藥送了過去,挨到嘴邊,謝九桢直接服下了。他睜開眼睛,将水杯接過,仰頭喝了一口水,臉色才稍稍緩和。

晏映有些不确定:“先生的箭傷,那麽嚴重嗎?”

謝九桢舒緩氣息,看着她道:“不關箭傷的事。”

那是還有別的病?

晏映不清楚,也沒再問,左右先生如果想告訴她,自會告訴她,她站起身,對謝九桢道:“先生休息吧,學生回前院了。”

她得回去看書,用功學習。

誰知剛要轉身,謝九桢卻忽然握住她手腕。

晏映一怔,急忙回頭,卻見他低垂着眼眸,仿佛有萬千言語藏在心頭,卻不知該怎麽說出口一般。

她沒有拂開先生的手,只是試探着輕聲問他:“先生還有什麽吩咐?”

“倘若,我要毀了晏氏如今在京城中的地位,你會不會恨我?”

他聲音如冰霜,讓晏映一下僵在那處,無法動彈,想起那日兩人在攬月軒的對答,先生野心深藏,似乎是不滿太傅之位的,而晏氏,是他的攔路虎嗎?

可是,她隐隐又覺得,先生不是這樣的人。

晏氏雖然是她的家族,可她自小生在平陽,又因為隐龍山和晏萍的事,對本家人沒半分好感,如今更是毫無關系,跳脫開家族的桎梏,許多事情就可以冷靜看待。

晏映神色無比認真:“如果先生有意陷害,我不至于恨,但會看不起先生,如果是晏氏咎由自取,那麽便不是先生的錯,自有禮法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

謝九桢松了松手,似乎笑了笑:“你不怕引火燒身?”

“我跟晏氏已經沒有關系了,當初是他們将父親逐出宗族,這火怎麽也燒不到我身上,”晏映頓了頓,“不過,如果是從前,我可能會委屈吧,明明沒做錯事,卻要替家族受過,多少會心有不甘。可是轉念想想,不管是衣食起居還是身份地位,都是家族給我的,沒有晏氏,我現在什麽也不是,還需要仰仗別人。這麽一想,也就理解了,不能只接受家族給予的好處,而不承擔這好處帶來的風險,否則,豈不是太過蠻橫無理了?”

謝九桢一怔,慢慢擡起頭看她:“你真的如此想?”

“是。”晏映點頭,斬釘截鐵。

那是謝九桢沒教過的東西,晏映心中最本真的理解,因這份理解,他忽然感覺心中一片坦途,甚至因為這世上還有這麽一個幹淨澄澈的人而感到高興。

仿佛于迷途中,得窺天光。

縱然不能人人如此,但只要有一個,都是天地間難得的珍寶,讓人知道,這世間并非只有泥淖污濁。

謝九桢緩緩松了一口氣,将手收回,搭在膝上,然而呼吸卻并沒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他忽然覺得眼前一晃,身子向前傾去。

晏映看到先生撲到地上。

她目露驚色,急忙去扶他,誰知那人伸手一拽,竟然将她帶得跌倒,轉而就被人壓在身下。

謝九桢将乘足踢翻,眼前光影彌漫,聲音像是在耳邊停滞了一般,五感都變得遲鈍,可是身上的灼熱卻愈發升高,壓抑得十分難受。

身上的變化是最明顯的,晏映一下就吓沒了音,她看着先生逐漸變紅的雙眸,緊緊咬着唇,伸手去推。

謝九桢忽然握住她的手,沉着嗓音道:“你給我吃了什麽?”

晏映掙脫不開,臉都白了:“不是你說的,左邊第二格抽屜裏的藥嗎?”

謝九桢尚存一些理智,扭頭眯眼看了看,很快他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他回過頭,看着身下的人,慢慢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你拿錯了,是不是拿成了右邊的第二格?”

他聲音低沉,呼出的熱氣惹得她耳鬓微癢,忍不住戰栗,她受不了這麽低淺的說話聲,頭往旁邊躲,那人卻忽然收攏懷抱,将她緊緊裹在懷裏。

晏映要哭了:“我也忘了啊,右邊,右邊的是什麽藥?”

謝九桢忽然含住她耳垂,笑聲輕而沉,然後用此間最清冷禁欲的聲音,對她說了那兩個字。

“春.藥。”

晏映腦中轟地一聲全炸開,心底更是涼涼一片,她又羞又怒又悔,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剝了,可惜,現在是她要被生吞活剝了!

晏映着惱道:“先生房裏怎會有這種東西!”

“這得要問問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晏映曾以為先生不行時,準備過神奇的小藥丸。

小藥丸該登場時還得登場呀,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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