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先生觀虎鬥

周徊既然認出晏映來, 自然也便猜到了旁邊站着的男人是誰,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方才他只是随口說了幾句,哪會想到在金江畫舫這等尋歡作樂的地方能看到稱病在家的謝太傅, 一腳踢到了鐵板上不說,妻妹逼仄的視線,簡直讓他無所遁形。

他急忙整肅臉色, 恭恭敬敬地走過去,對謝九桢彎身:“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在此, 多有得罪, 還請大人見諒。”

他才來洛都不久,進尚書臺之前謝九桢就因為箭傷不去上朝了,因此一次也沒在官場上碰見過, 按理來說, 他與謝九桢算連襟,有姻親關系在,更親近些。可是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尚書郎,當然不敢硬去攀親戚, 更何況剛剛還得罪了二人, 只能把姿态放得再低一些。

那些随行的世家公子們早就認出鳴玉和星沉了,紛紛青白着臉站在一旁, 有的人已經怪起自己眼拙,先生的背影竟然都沒認出來, 可是他們又怎會想到, 以往克己複禮莊重內斂的先生,竟然在花船上如此放縱自己。

謝九桢轉過身去,沒理會周徊施禮,視線都放在晏映身上。

晏映黛眉緊蹙, 心裏已經升起一股無名火,其實在畫舫上遇見他,本沒什麽所謂,他初來乍到,在洛都要交際要應酬,無可厚非,只是她實是想不到方才那番話會是出自他口。

周徊原是個溫文有禮文采斐然的讀書人,爹娘當初同意晏晚嫁過去,也是因為看他為人謙遜胸無城府,是個光風霁月的正人君子,才放心将女兒交給他。可剛才他說話的口氣,與那些奢淫無度的世家子無二,言語間輕慢譏諷,叫人不敢相信這都是一個人!

他私下裏竟然是這樣的嗎?

眼下還在畫舫上,裏面不多時走出人來,看到這樣的畫面總歸不光彩,晏映也沒戳明身份,算是給他留幾分薄面。

晏映回過頭,冷着臉看謝九桢:“讓畫舫靠一下岸,我想下去了。”

謝九桢看她不僅興致全無,還多了幾分怒氣,斂眉點了點頭,看了鳴玉一眼。鳴玉領命,過了一會兒畫舫就靠岸了,晏映提裙走下去,臨走時看了周徊一眼:“我有話想問問你。”

她是小輩,又是女子,這般跟自己姐夫說話已十分不客氣,可周徊卻什麽都沒說,徑自跟上,那些随行出來游玩的世家子也想追上去,卻被鳴玉攔住,說了幾句話後,悻悻離開。

金江岸邊的楊樹蔭下,微風浮動,光影斑駁,江岸風景美不勝收,晏映卻無暇欣賞。

“姐夫出來,阿姐在家都知道嗎?”晏映與他之間畢竟隔着一層關系,不好把話說得那麽明白,更不能以長輩的口吻訓斥他,只好拐着彎問話。

周徊知道她的意思,垂着眼,不緊不慢說道:“二妹其實誤會了,剛才我在畫舫上說的話,也不過是學着他們的口氣,想要融入到京城的圈子裏而已,至于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我心裏有數,也不會對不起你阿姐的。”

他比之前冷靜不少,臉色也恢複正常了,又是印象中那個彬彬有禮的周巡禮,而且說話時神情坦蕩,沒有一絲閃躲之處,好像畫舫上那個人才是他的僞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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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映眯了眯眼,細細地将他打量。

周家是個沒落貴族,也曾煊赫一時,後來跌落雲端,舉家搬出京城,從此一落千丈。父親常說周巡禮是個可造之材,他身上絲毫沒有跌入泥塵的堕落之氣,為人不卑不亢不驕不躁,早晚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得知他被推舉到尚書臺,父親也是真的為之高興。

雖然尚書郎在朝中地位尴尬,寒門摸不到,高門看不上,但卻是個很重要的機會,周家若想要在洛都紮根下去,曲迎奉承,攀附世家貴族是個必經之路。她曾覺得周徊這樣的人做不來這樣的事,然而經他方才一席話,晏映要重新審視他了。

她輕出一口氣,換上笑臉:“姐夫這麽說,我就放心不少。我阿姐是個性情執拗的人,許多事眼裏不揉沙子,姐夫為了娶阿姐,當初也費了幾多波折,能有今日實在不容易,應該多珍惜才是。”

周徊也彎唇笑笑:“二妹說的是。”

他越是笑,晏映心中就越是不踏實,她心中一動,眼中目光流轉,像是剛想起什麽似的,說道:“姐夫來洛都很長時間了吧,阿姐卻也沒來看我,之前因為遷族的事,阿姐沒回來過年,說正月底過來,現在眼看着都二月了……”

周徊臉上浮現一絲歉意:“剛搬到洛都來,家中許多事都仰仗你阿姐操持,本來想等忙過這一陣再去拜訪岳父岳母的,誰知道又發生了那件事,你們姐妹二人身份特殊,我便讓她先在府裏避一避,等風頭過了,再讓她去看二妹。”

“那件事”指的什麽,不用說也知道。晏氏被抄家,族人都在獄中,反倒是五房這裏因為被逐出族譜幸免于難,且禍不及出嫁女,她和晏晚都不會被牽連。話雖這麽說,謹慎小心一些也好,不然謝九桢也不會讓爹娘先回平陽,現在晏氏蒙難,她們能做的就是盡量低調一點。

可這低調,不至于連親妹妹都不去走動。

晏映自己因為記憶錯亂的關系,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她這才發現自己對阿姐實在是疏忽了,阿姐不來看她,她竟然也不聞不問。

又或者是阿姐一直跟爹娘通信,其中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嗎?

晏映回過神來,眉眼一彎:“既然是這樣,那也無妨,我去看阿姐就是,姐夫回去跟阿姐說一聲,明日我就去看她。”

周徊一怔,神色有些錯愕,但他很快整理好臉色,并不阻攔,道:“那晚兒一定很高興。”

周徊始終應付自如,她進一步,他退一步,言行有禮,張弛有度,晏映也不知他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沒有其他可寒暄的了,周徊便告辭,臨走時又給謝九桢賠了一遍不是。

他走後,晏映扭扭捏捏行到謝九桢身邊,張了張口,卻猶豫不決。

“你想查一查他?”謝九桢猜透她心中所想。

晏映一怔,然後趕忙點頭,眼神希冀的看着他。

謝九桢眼眸深邃,靜靜地忘了她半晌,就在她以為他會答應時,她聽到他淡淡說了三個字。

“有條件。”

晏映微微一愣,偏着頭看向他,雖知他是精于謀算之人,卻也沒看到他表現得這般露骨過。

“什麽條件?”

謝九桢向前一步:“你是不是該換個稱呼了,不要一直叫我‘大人’。”

晏映揚了揚眉,視線飄忽不定:“只是換個稱呼,未嘗不可……”

謝九桢似乎笑了笑。

“碧落說我以前都是喚您‘先生’,既如此,我就還是一如既往,如何?”晏映掌心貼着手背,沖他一揖,“先生在上,請受——”

“行了,”謝九桢按了按太陽穴,“你高興喚什麽就喚什麽吧。”

他說完,向馬車那邊走去,晏映吐了吐小舌頭,也轉身跟上,緊随着他鑽進車廂。

心裏惦記着晏晚的事,這一路上她變得安靜不少,謝九桢知道她還不放心,忽然開口:“你放心吧,周徊那邊,我會派人去查的。”

晏映微怔,慢慢回過神來,謝九桢的話并沒有給她多大安撫,反而讓她心中不安更加放大了。

“先生說,如果姐夫真在外面養了外室,我阿姐怎麽辦?”

謝九桢神色不變:“這要看她的意思。”

晏映不說話了,她挑開窗格的簾子,看了看外面的風景,經風一吹,心思沉下不少。

第二日晏映起了個大早,吩咐府外準備好馬車,她匆匆忙忙梳洗一番便要出去,走到前院時碰見了謝九桢,他不知是等在那裏,還是剛巧路過。

晏映給他行禮,顧不上寒暄,想要趕快去周府,臨要擡腳時,謝九桢叫住她:“需要我陪你去嗎?”

他是當朝太傅,身份尊貴,她只是去看一看自己的姐姐,哪需要讓他陪着,便随意揮了揮手:“不用不用,先生在府上安心養傷吧。”

說完,拎着裙子跑開了。

已經穿戴整齊,随時準備出府的謝九桢被抛在那裏,孤零零地站了許久,鳴玉見狀,走上前去,試探着問:“大人,不去周府了,接下來怎麽安排?”

謝九桢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轉身走進攬月軒,邊走邊整理袖口,臉色陰沉地可怕:“晏道仁在獄中可還安分?”

鳴玉聽出他話音裏的寒冷來,忍不住繃緊了神經,回道:“有跟魏王接觸過幾次,但一直沒有喊冤,似乎是打算把這個黑鍋背下了。”

謝九桢走到案邊,鋪開宣紙,一手撫着肩膀,一手執筆寫字,聞言冷笑一聲:“接下來就該赫連嵘去周旋了,最後肯定會保他們不死,晏家人最多判個流放,赫連嵘肯定許諾他們,等到時機成熟,還會讓他們回來。”

鳴玉多有不解:“魏王不是跟太後聯手了嗎,為什麽還要走這一步棋?”

“姚妙蓮誰都不會相信,”謝九桢頓筆,宣紙上只寫了一個字,是個漂亮的“映”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鈎,他放下筆,看着那個字,唇角勾了勾,“赫連嵘也不會相信她。”

“既然貌合神離,又為什麽站到同一條船上呢?”

只一個字似乎用了他所有力氣,謝九桢撫着手臂坐下,向後仰靠,閉眼小憩:“都想把對方吞下,當然要湊近一些,才會張口。”

鳴玉似乎聽懂了,他矮了矮身子,遲疑地看着座上之人:“那大人要等到晏氏的事塵埃落定了再上朝嗎?”

謝九桢聲音放輕許多,似乎已經半睡不醒:“該殺的人我已經殺了,現在是坐山觀虎鬥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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