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相逢
人道:前生三千次回眸才能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
不知前世修了多少福分,今生能與你相遇、相知、相愛。
但,只怕來生……
剛入秋,天就涼了。
餘從雲一從被窩出來就打個冷顫。
此時剛過雞鳴時分,天還昏暗,他伸出一只手,摸向放在床邊的小木凳,上面堆放着昨晚脫下的衣褲。手一觸上就感到一絲涼氣。他起來将內衫穿好,想了想又借着外面透進來的一點光,摸向床尾的衣櫃,取出一件中衣穿上,再披上外衫。
推開門走到小院,拖着七彩尾的大公雞正伸長着脖子打鳴,叫聲嘹亮,花母雞們還在籠子裏沉睡。他揭開水缸上的蓋子,從裏面舀出一捧清水,用鹽粒洗牙,一入口就是一哆嗦。他想,這天說冷就冷,前幾日還有人穿半袖哩。草草洗過了臉,又進屋裏用了一碗白粥和一只雞蛋。吃完早飯,他把上面放滿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的推車推出院外,轉身上鎖,檢查三遍,确認鎖好,這才出門去。
清晨的街道,行人寥寥。
餘從雲推着車子從三尺巷出來,車輪咕嚕嚕的轉動聲回蕩在空蕩的大街上,顯得格外冷清。像往常一樣,沿着這條街一直往下,除了老陳包子鋪已開門迎客,其他店門均是門窗緊閉。剛出籠的包子香随着清風從街角穿到街尾,再一轉便是他的餘記面攤。
餘從雲是餘氏夫婦老來所得,待得十歲時,他們已邁入古稀之年。餘家世代耕農,深知種田之苦,為不讓愛子走上此路,夫婦商量後決定早早送其去城裏學門手藝。
一日,餘父問:“我與你娘決定送你去城裏學門手藝,你想學啥?”
不過十歲的餘從雲,聽了不哭不鬧,睜着那雙還滿含稚氣的眼睛道:“阿爹,我要去當面師傅。将來給阿爹阿娘煮面吃!”
三年後,餘從雲學成歸來,親手給阿爹阿娘煮了兩碗面。當晚,餘母拉着餘從雲的手說着數不盡的話,說他剛出生時鄒巴巴一團如今卻這般大了;說他不在時想他,給他做了許多衣裳鞋子,都藏在家裏唯一大木箱子的箱底;說他煮的面很好吃,定能成為大師傅;說怕今後是見不到他娶妻生子,兒孫滿堂。說得,兩人淚珠漣漣。餘父在一旁勸着,卻也紅了眼眶。
翌日一早,餘從雲敲開爹娘的房門,餘母的身子已經涼了。五天後,餘父也跟着去了。
餘氏夫婦去了之後,餘從雲将爹娘的屋子仔仔細細打掃一遍,整理處許多身後物。尤其是那口裝滿他從小到大用過東西的大箱子,看得他泣不成聲。最上面都是他小時候的玩具,鼓面已戳破的撥浪鼓,破爛的風車,還有幾對瓷娃娃。他想起當年格外喜歡瓷娃娃,每經過攤子前,總拉着爹娘衣袖不讓他們走,原地撒潑打诨,直到買下他所中意的娃娃才肯停止鬧騰。後來,某日起夜時,見爹娘屋子還亮着,就偷偷過去想看看他們在做什麽,卻聽得娘正在一個個數着家中的銅子。娘每數一聲,爹便嘆口氣。每一口氣像一把尖刀子戳進他的心裏。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吵着買玩具了,爹娘問他怎麽,他也不說。餘氏夫婦,見他變得乖巧懂事,便在每年生辰給他買他最愛的紅酥軒的千層餅。
餘從雲将瓷娃娃拿出來,擺在衣櫃頂上。在箱子裏翻了翻,最底層果然墊了許多新衣新鞋。他紅着眼眶,把這些新衣新鞋抱在懷裏,縮起身子,低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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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進爹娘的屋子後,餘從雲便把自己那不過十尺見方的小屋子改成了竈屋,在裏面做面揉面。如今已過十年,十年裏,餘從雲從給別人打下手的小工熬到了面點大廚。雖然,他已精通各式面點做法,但仍最喜當初爹娘送他去學的面條手藝。于是,三年前,他終于籌足了銀錢,盤了屬于自己的面攤子。三年下來,他不僅還清朋友借的錢,還小賺了一筆,再過幾年便能盤下一間鋪子,開一家餘記面館。
餘從雲想着今後愈來愈好的日子,嘴角愈發彎起。他将車子推到街角,才發現他的面攤子上赫然躺了一人。此地正值兩條大街相交之處,兩條街上店鋪一間挨着一間,家家客似雲來。當初餘從雲就是看中這點,才以高價盤下此處。他将推車移到一邊,确保不會占用街道,才慢慢走向那人。此人身上衣着髒污破爛不堪,應是叫花子流浪漢一流。他面朝裏,餘從雲看不見他的樣貌,不過從身量來看,應不過十三十四年歲。餘從雲想及,自己當年十三歲時,喪母喪父,從此孤身一人,對這占了地盤的小乞丐陡然發起恻隐之心來。他想:“等會叫醒他,給他煮碗面吃,再趕他走吧。”
他一走近就聞到一股惡臭,下意識就要退後,那小乞丐忽然轉過臉來,一雙眼睛直直看着餘從雲。餘從雲躲閃不及,乍然觸到他的視線,心下一顫,他的眼睛如此清明澈亮,和他現下模樣一點也不搭。
“你…你沒事吧?”等說出話來,才發現自己竟然在顫抖。
小乞丐一言不發,只是拿眼睛一直緊緊盯着餘從雲,眼裏充滿戒備。
餘從雲見他眉頭緊皺,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他把心一橫,撸起袖子,就要把小乞丐扶起來。但一想到,醫館離此處有上一段距離,他又站起來,把推車上的桌椅板凳統統拿下,打算把小乞丐放在上面。他低下身子,剛要觸碰他,小乞丐突然把手臂甩過來。可惜,他氣力幾無,還沒碰到餘從雲就重重落下來,開始不停喘氣。
“你別動,我帶你去醫館。”他一把将小乞丐抱起來,輕如薄被的分量讓他詫異不已,這哪裏是一個十三四歲孩子的重量。餘從雲抱着小孩,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陣陣顫栗。他以為對方害怕,用盡量溫和語氣重複一次,“別怕,我不是要傷害你,我是帶你去醫館。”他把小孩小心翼翼輕放在推車上,飛速往南而去。
“大夫!大夫!”餘從雲拼命敲門。
此時天色尚早,醫館還未開門。約半盞茶後,一位年輕小夥揉着眼睛出來。
“什麽事兒?一大早吵死人了。”說着,打了個呵欠。
“大夫,你快救救他!他就快沒氣了!”餘從雲推着車往醫館趕時,發覺小乞丐躺在上面一動不動,眼睛也閉上了。他吓得連忙停下,去探他呼吸,結果幾乎沒氣。驚懼之下,他直接抱起小乞丐就在街上飛奔起來,卻見醫館門窗緊閉,急得他不停大力敲門,大聲呼喊。生怕,小乞丐就這麽死了。
“大夫,你你快救……救……”說話都帶上了哭音。
小夥計見他面色慘白,一副快死了爹娘模樣,連呵欠也不打了,連忙讓他進去,然後沖向後房喊大夫。
須發花白的老大夫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就被夥計從床上架起,一身白亵衣就被拉了出來。
餘從雲一看大夫來了,立馬向他沖了過去,“大夫,大夫,大夫……”
老大夫看他那麽面色焦急,話也說不清楚,也只事情嚴重,打發夥計拿來道具,就看起診來。
餘從雲見老大夫的眉頭越皺越緊,心都提到嗓子眼裏。這種情緒很久沒有過了,那種令人闖不過氣的傷痛。
“當歸,你把他的衣裳脫了。”
那個夥計依言,手拿一把剪子把小乞丐身上那破成爛布的衣料剪開。
三人同時倒吸口氣,只見小乞丐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爛坑,有些甚至深到可看見裏面白色的骨頭。那些傷口潰爛得十分嚴重,紫黑色血肉翻出來,流着粘稠的黃白濃液,發出陣陣惡臭。除此之後,他實在太瘦了!整個人就像在骨架上披了一層爛皮,每根骨頭都可以看出來。
“他是你什麽人?”老大夫一眼就看出這小孩是個乞丐出身。
“他和我非親非故。今早在面攤上撿的。“
老大夫厲眼看向餘從雲:“我看你還是把他打哪來扔哪去。随便找個破廟……”
“您是讓我眼睜睜看他死嗎?””他的病會拖垮你,何況你們非親非故。”
“大夫!醫者父母心,怎麽見死不救!”
老大夫冷聲道:“就算我救了,恐怕你也耗不起。”
餘從雲明白老大夫的意思:“錢的事,勿須擔心。我定然全付,一分也不拖欠。”說是這麽說,他知道家中貧困,若是真要大量錢財,恐怕吃不消。只是,他也不知怎麽的,內心深處湧起一個念頭:哪怕傾家蕩産也不願放棄小乞丐的性命。他總覺得冥冥之中,上天安排他兩相遇。
老大夫眼神緩和下來,嘆了口氣,“這年頭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他在一旁擺着筆墨紙硯的桌子邊坐下,動手寫方子,“他的病十分嚴重,全身性潰爛和極度營養不良,再加上打傷撞傷。”
餘從雲跟着老大夫,見他寫了一張方子交給當歸,原本放下的心又被他的話吊起:“打傷撞傷?”
老大夫哼一聲:像他這樣的,自然時常受人欺負。他的撞傷之處在頭部,并不致命,醒來以後會有些暈眩。我猜,他應是逃跑時不小心被馬車撞到,然後拼着口氣爬到你的攤子那。”
“怎麽會?”餘從雲聲音都抖了。
“自古道人心險惡。他的手腳也有傷痕,應該是遭人綁縛。若他當時沒逃出來,以他的體質恐怕早死了。”老大夫見餘從雲幾乎又要落淚,自知已達目的,語氣一改原先冷厲,柔和下來:“幸好他遇上了你。今後,你可要好好待他,切莫再讓他被欺負了。”
餘從雲拿衣袖擦了下眼睛,重重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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