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戲子08
小扣兒愣愣望着岑堯。
這回的故事,講的是他嗎?
還沒等他想個明白,就聽見那頭“嘭”一聲,岑青元倒了下去,一頭磕在石階上。
緊跟着是岑家下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大少爺你怎麽了?”
“大少爺你不能出事啊!”
小扣兒看了一眼,然後不自覺地皺了下臉。
岑青元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他印象中男人着一身長衫,擋下橫飛來的水壺,英俊儒雅又無畏的形象,剎那破滅了個幹幹淨淨。甚至還回升了一點失落和憎惡。
小扣兒飛快地收起了目光,然後扭頭小心翼翼地又看了看岑堯。
岑堯仍舊只盯着他,對那頭岑青元的反應無動于衷。
就好像……好像岑堯的眼裏,只裝得下他似的。
小扣兒一下想起了剛才在車上,岑堯俯身舔去他唇上藥膏的動作……他的目光不由胡亂轉了轉,避開了岑堯。
“先進去。”岑堯擡手輕輕扶了下他的後腰,“不是要練功嗎?”
“唔,唔,是呀!”小扣兒胡亂應着聲,然後扭了扭腰,想避開岑堯的手。這會兒,他哪裏還想得起來岑青元這個人?就連岑青元剛才侮辱貶低他的話,他都給忘腦後去了。
班主這才回了神,一溜煙兒從地上爬起來,連冷汗都顧不上擦,兩股戰戰也顧不上去理會,只連忙躬腰道:“您請,您裏邊兒請……”
他算是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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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岑四爺就是個六親不認的狠角色!
小扣兒聞聲匆匆走在了前面,岑堯緊跟其後。
戲班裏衆人都如同看見了活閻王似的,神色惶恐驚懼地低下了頭。
小扣兒往後頭走,岑堯也就跟着往後頭走。
小扣兒連忙頓住腳步,扭頭問:“你……你做什麽?”
班主忙打斷道:“你只管做你的,咱們招呼四爺就是了。”
“哦。”小扣兒應了聲,穿堂來到了後院兒。
後院兒并算不得有多寬闊,但裏頭卻擺滿了練功的各種把式。
小扣兒一路往裏走,班主就跟在岑堯的身旁,連聲問:“您今個兒聽什麽戲?您要不先點了?”
旁邊有人怯怯附和道:“正是。扣兒要練功,臺上還有別的師兄唱呢。”
岑堯卻指了下腳邊:“這裏擺張桌子,一把椅子。”
班主愣了愣,倒也不敢質疑,扭頭就讓人忙活去了。
等桌椅擺好,岑堯落了座。
那頭小扣兒也才剛将腿搭上了木樁子,下了個腰。
從岑堯這個角度望過去,恰巧能瞥見一截少年躬下身而繃緊的腰線……
班主已經怔住了,心道練功也能看得起勁兒?
只是正出神間,岑堯突然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冷淡:“我坐在這裏看就是了,你們看什麽?”
班主連同他身後的人都是一愣,心說他們不是在這兒等着吩咐呢嗎?
副官倒是反應更快,壓根不敢往小扣兒的方向看,他匆匆轉過身就驅趕起了班主等人:“行了,我們少帥喜靜,你們到前頭該幹嘛幹嘛去吧。”
班主等人自然不敢再多留,就這樣躬身告退了。
都等出了後院兒了,班主才明白過了味兒。他心下一面覺得畏懼,一面又忍不住歡喜,臉上的表情都給生生扭曲了。
“……小扣兒這是真要發達了啊!”
哪個客人連這都能津津有味看上半天啊?
……
小扣兒自然知道岑堯在看他,但沒想到岑堯看了這樣久。
他下腰踢腿站樁,岑堯看他。
他吊嗓子,岑堯也看他。
那些客人從來只管臺前,有誰見過他們臺後的模樣?
就是岑青元……過去也絲毫不感興趣。
唯獨只有岑堯,像是要将他在戲班子裏,每時每刻的模樣,都印入眼中似的。
小扣兒突然頓住了動作,他額前的發絲已經汗濕了,長長的睫毛底下,一雙明亮的眼眸也仿佛帶出了點水意。
他忍不住問:“……好看嗎?”
岑堯:“好看。”
小扣兒面頰紅透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累的,還是羞的。
他忍不住好奇,又問:“可是……不枯燥嗎?”
“不枯燥。”
小扣兒哪裏被人這樣誇過。
好似将臺前臺後結合起來的這個完整的他,從頭誇到了腳。
比“我喜歡你”的威力來得還要大。
小扣兒抿下了唇,這才覺得自己将岑堯晾了好久,有些過分。于是他也不再繼續練功了,小跑着就到了院子裏的水井旁,拎起水桶放了下去。
岑堯站起身,緩緩朝他走近,問:“這是作什麽?”
小扣兒不好意思地道:“洗澡啊。”
“不燒熱水?”
“燒熱水還得耗煤球呢,還麻煩,得等好久。”小扣兒說着,就要去拽水桶,“我們都是這樣打水起來,沖一下,然後再裹上棉襖就暖和了。”
岑堯扣住了他的手腕,更順勢掰開了他的手指。
水桶上頭連着的繩子一下落了地。
岑堯淡淡道:“等回了林公館再洗也不遲。”
小扣兒只覺得被他抓住的手腕都是熱熱的,好像還冒出了一點汗……他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閃了閃,擡眸看着岑堯說:“可是我身上髒的。”
怎麽坐岑堯的車呢?
岑堯低聲說:“不髒。”
“髒的,我練完功總要出好多汗。”小扣兒說着,還微微喘了口氣。
他原先其實也不覺得。
本來戲班子裏總一塊兒練功,練完誰都是滿頭大汗。哪有功夫去計較誰更幹淨啊?
可是岑堯多講究啊。
小扣兒這才覺得自己還不夠幹淨。
其實他昨晚才在林公館又洗了澡呢。
岑堯從口袋中取出了一方手帕。
小扣兒望着他的動作,心說,瞧瞧,多講究啊。
然後岑堯的手就順着他的褂子底下,沿着尾椎骨,往上,輕撫過了他的背脊。
小扣兒不自覺地戰栗了一下,緊跟着就覺得濕透的後背,被一點點擦幹淨了……剩下只有幹燥溫暖的觸覺。
“這樣就好了。”岑堯說。
小扣兒沒由來地緊張出了更多的汗。
他覺得臉也燒,耳朵也燒,脖子也燒。
“……唔。”小扣兒低低應了聲。
這時候冷風吹來,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岑堯立即按着他的背脊,将人整個按在了懷中:“冷嗎?”
小扣兒呆了下。
現在是不冷了。
可是……可是他覺得自己又渾身都是汗了。
“今天還練功嗎?”
“不、不練了。”
“那就回林公館。”
小扣兒腦子裏亂糟糟的,胡亂點了點頭。
岑堯就這麽将他裹在懷中,抱了出去。
等将人塞進車裏,岑堯就打發副官去買了兩條新毛巾,再拿過來墊在小扣兒的背上,将背和濕透了的裏衣隔開。
小扣兒一下就舒服多了,他忍不住扭頭去看。
卻只看見一截毛巾墜在後頸的領子外面。
他扭了扭身體,晃了兩下,毛巾也就跟着擺了擺。
特別有意思。
從來沒有人這樣給他墊過衣裳。
岑堯帶着人徑直回了林公館,然後才讓小扣兒去洗了熱水澡,免得着涼。
只是等他從浴室出來,下了樓,卻見下面多了個中年男人。
男人規規矩矩地穿着中山裝,五官端正,帶着些威嚴之氣。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這時候進來個青年,稱呼他:“廳長……”
小扣兒立馬就頓住了腳步。
岑堯是在會客嗎?
他就不去打攪了吧。
小扣兒正要扭頭悄悄走回去。
“洗好了?”岑堯擡頭問。
小扣兒點了點頭。
廳長和他身邊的青年,轉頭驚奇地看了看小扣兒,有點猜不透這少年的身份。
小扣兒有些緊張地摳了摳手指頭。
他從前哪裏一次見過這麽多貴人啊!
岑堯示意女傭将手中的托盤放下,說:“喝杯熱牛奶。”
小扣兒只好踱步下了樓,小聲說:“我不喝牛奶。”他喝不習慣。他更想喝糖水,甜甜的。
岑堯哄他:“就一小碗。”
小扣兒死死抿住了唇。
“喝五口。”
小扣兒這才點了下頭。
等他彎腰去拿碗,驀地瞥見廳長和青年震驚的神色,小扣兒後知後覺——他剛才看上去是不是十分……有個詞叫什麽?哎呀,想不起來了。
什麽什麽驕的樣子?
小扣兒連忙端着碗,咕咚咕咚數着喝了五口。
“……那我走了。”他說。
岑堯卡住他的手腕,将人輕輕一帶,就将小扣兒按到了身邊坐下。
“這是海城警察廳的吳廳長。”岑堯介紹道。
小扣兒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岑堯是在同他說話。
咦?
岑堯竟然特地介紹給他聽?
吳廳長身邊的青年忙出聲道:“我是廳長的秘書,我姓張。”
小扣兒迷茫地點了下頭。
心底說不出的震驚,又有一點點說不出的……快樂。
他過去跟着岑青元的時候,沒誰将他看進眼裏去。
反正是個小戲子,大家就都當沒他這個人,自然也不會有人同他介紹這是誰誰誰。
這還是頭一回呢!
小扣兒想了想去,一琢磨。
啊,今日已經有了好多個頭一回了!
……
吳廳長沒待多久就離開了。
小扣兒陪坐在岑堯的身旁,慢慢倒也不害怕了,也不覺得自己會攪亂岑堯的正事了。他待得有一分心安理得了。
而很快,林公館就又有人登門拜訪了。
這小半日下來,小扣兒竟是跟着岑堯,稀裏糊塗地認識了不少海城的達官貴人。
因見了太多,到後面,他都不記得誰是誰了。
但海城的一半權貴們,卻是将岑四爺身邊的這個少年,記得清楚牢固,一點也不敢忘!
另一頭。
岑青元被火急火燎地送入了醫院,岑老爺聞訊趕來,怒聲罵道:“這是誰幹的?如今岑堯在城中盤踞軍隊,這人不知道他打的是岑四爺的哥哥嗎?”
小厮欲哭無淚,心道,正是四爺本人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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