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戲子15

岑堯翌日就換了一身長褂。

小扣兒聽見了水盆落架子上的聲音,迷糊地摸索着雕花大床緩緩坐起了身。

他睡過了戲班裏砌起來的土炕,也睡過了林公館的小洋床。這樣古香古色,又價值不菲的拔步床,他還是頭一回睡。

昨夜,岑堯就是坐在這張床的床沿上,将他抱在懷中,指着屋中的擺設,一樣一樣說給他聽的。後頭說着說着,也不知道怎麽的,就将他按到床上去了,他一慌,還把床帳扯下來半邊,後半夜都為此耿耿于懷,我力氣怎麽這樣大……

想到這裏,小扣兒不由又伸手摸了摸床帳。

床帳晃了晃。

小扣兒忙臉紅地收了手,轉而朝正前方看去。正正好看見岑堯轉過了身。

正值冬日,旁人穿長褂,都總是穿得鼓鼓囊囊,潇灑全失。

偏偏岑堯不同。

他身着長褂,也依舊身姿挺拔。軍裝帶來的淩厲肅殺氣,也因此褪去了。只餘下高不可攀的矜貴,與幾分清俊的文氣。

小扣兒的确沒有見過他穿長褂,擡眸望去,一下愣住了,只覺得好像……好像是比岑青元要好看得多得多的。

原先他只當岑青元就是最适合穿長褂的人了。

“好看嗎?”岑堯問。

小扣兒點了下頭,耳根忍不住發燒。

岑堯将他扶穩,慢條斯理給他換了身新衣裳,說:“你今日也十分好看。”

小扣兒的耳根更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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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堯卻是依舊給他穿了小西裝,中間夾着一件白色針織衫,外面還要再裹一件長鬥篷。

當岑堯帶着他走出院子的時候,芸兒等下人怔怔望着小扣兒,心道這小戲子的模樣看上去,又貴氣,又……嬌氣。

小扣兒是渾然不覺的。

在林公館這些時日,他早已經磨砺好了。

岑堯帶着他用了早餐。

小扣兒忍不住問:“岑老爺呢?”

管家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還是強制憋出了個笑容,說:“昨個兒大少爺又給送醫院去了,老爺這不是陪着去了嗎?”

小扣兒輕輕嘆了口氣:“……哦。”

岑堯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還想着?”

沒等小扣兒回答,一旁管家倒是先吓了個半死。

四爺如今待這小戲子,是個什麽模樣,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分明。這小戲子要真痛痛快快和四爺在一塊兒,也就無非是大少爺的面子保不住。但這小戲子要是左右都割舍不了。那就是大少爺的命保不住了啊!

管家在那邊打冷顫。

小扣兒在這邊想了想,搖頭道:“不想的。”

他雖有自知之明,但也不是随意讓人家欺辱的。上次在林公館,岑青元同他說的那些話,他還牢牢記在腦中呢。

岑堯說:“走罷,園子裏養了幾尾錦鯉,我帶你去喂魚。”

小扣兒忙點頭。

管家總算松了口氣,繃直的後背登時塌了下去。

一陣冬風吹來,後背上的冷汗凍得他四肢發抖。

岑堯帶着小扣兒去喂了魚,翻了書,賞了花。

岑府差不多讓他們走了個遍。

岑府的下人們也因此度過了難熬的水深火熱的一天。

岑四爺看着是文雅了許多,可他們依舊半點別的心思都不敢升起。

不僅如此,他們還怕極了四爺。怕他随手抽出一把刀,怕他給槍上膛。

就連岑青元的姨娘都生生吓病了。

他們這才意識到,請四爺回府,并非是請了個大靠山回來。倒更像是請了個活閻王回來。

他們讨好四爺不得法,只好将主意打到了小扣兒的頭上,日日變着花樣讨好他……小扣兒倒也沒想到,他在岑府中竟然還有被奉為座上賓的那一天。

他倒也知曉他們在想什麽,也并不去點破。

岑府下人過去待他不好,如今腆着臉上趕着往面前湊,雖然滑稽,但小扣兒心底也嘗到了些解氣的滋味兒。

此時岑堯扣着他的手腕,帶着他拐過了一條長廊。

前方正傳來下人說話的聲音。

芸兒攀住了小厮的袖子,語氣惶急:“這兩日下來,你也瞧見了。四爺恨不能将那小戲子捧在手裏,含在嘴裏……我是真的怕。”

“你怕什麽?”

“我扔過小戲子的東西啊……沒準兒他要記仇的。”芸兒碎碎念着,語氣焦灼到近乎神經質。

如今岑府沒有人不怕四爺。

芸兒就是最最怕的那個,怕得要死。

小厮道:“小孩兒懂什麽?你只管拿些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到他面前,哄好了他。他自會和四爺吹吹枕頭風,這風一吹完,你就沒事了。”

小扣兒咬了下唇。

不免又想到了自己那個烤地瓜……這個芸兒不知道扔了他多少東西呢。

小扣兒往前走了一步,就弄出了響動。

驚得那兩人連忙回轉身來看,等看清身後是什麽人,芸兒二人已經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地了。

“四、四爺……”芸兒口齒都打顫了。

那小厮也一句話都不敢說。

岑堯掃他們一眼,問:“你傾慕岑青元?”

芸兒被問愣住了。

傾慕……哪裏談得上呢?但大少爺昔日英俊倜傥,又掌管着商行。不止她,院子裏不知多少個人都想着,将來給大少爺做個姨太太,不,通房丫頭也行了。

岑堯說:“那你就嫁給岑青元吧。”

随後,他一指那地上的小厮:“這人攆出府吧。”

小厮最先醒過神,當先不停叩頭求饒:“小人剛才滿嘴胡話,……侮辱了小扣兒少爺……四爺饒命啊!”

小扣兒愣了下。

“小扣兒少爺”,這是什麽奇怪的稱呼?一時還有些新鮮。

芸兒一下想到前兩日四爺對岑老爺和大少爺說的那句,“是知會不是商量”。

她當下明白了什麽。

登時也睚眦欲裂:“不,不,我不嫁大少爺了!”

如今大少爺兩條腿都廢了,多半好不了了,掌管商行的權利也脫手了。從醫院歸來的大少爺,眼下青黑,面容憔悴狼狽,像是剛吸了三斤煙土似的。前個兒扯着嗓子與四爺争辯,風度全失,最後卻仍是以他吐血被擡走而告終……

昔日在岑府中人心上,厲害的大少爺。

在四爺跟前,什麽也不算……

芸兒哪裏還肯?

就是讓她做姨太太,她也不樂意了。

但三兩個人很快上前來拿住了她。

她被迫低下了頭去,聽見岑四爺問:“你給岑青元都買過些什麽?”

小扣兒雖然不大懂得吃醋這回事,但也曉得不該在岑堯跟前提這些,便幹巴巴地道:“……也、也沒什麽。就是些吃的。”

芸兒掙紮着擡起了一點目光。

然後看見岑四爺勾住了小扣兒的掌心,輕輕撓了下道:“你随我回院子。”

小扣兒有點着急,也忘了受罰那二人了,只滿心想着一會兒岑堯是不是又要收拾他了。

于是忙點了點頭,以求自己看上去乖一點,沒到挨收拾的标準。

這二人親昵,又有種說不出的情色纏綿。

然後就這樣并肩走遠了。

芸兒崩潰大哭,卻換不來一點回頭的目光。

岑堯帶着小扣兒回了院子,卻并未立刻重提岑青元,而是道:“老頭子去準備訂婚宴了。”

小扣兒瞠目結舌:“岑老爺當、當真去……”

“嗯。”岑堯在椅子上坐下,将小扣兒拉到懷中,随即把玩起了他的手掌,淡淡道:“這便要準備寫請帖了。”

小扣兒懵懵懂懂,不大明白這事與自己有什麽幹系。

岑堯又道:“請帖上是要寫訂婚雙方姓名的。”

小扣兒面頰漲紅,整個人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他弱聲道:“我沒有姓名……就,就叫小扣兒。我爹娘起的,後頭就再沒改過。大家都說是賤名好養活。”

當然,那時候更大的原因在于,誰也不知道生下來的小孩兒養不養得活,大家也都沒甚麽文化,又何苦挖空心思去取個正經名字,改明兒小孩兒又餓死了。那不自己找麻煩麽。

什麽小扣兒,就跟小狗兒差不多。

哪天死了,也就死了。

岑堯捏了捏他的掌心,又問:“你還記得你爹娘姓什麽?”

小扣兒仔仔細細回憶了下:“像是,像是姓王吧。他們從一個村子出來的。”

這倒是沒變過,岑堯心道。

“我給你起個名字。”岑堯低聲問:“行嗎?”

“起個名字?”小扣兒頓了下,想了想,問:“有名有姓,正正經經的,就像是……岑堯,這樣的名字嗎?”他的語氣有些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憧憬,甚至大着膽子叫出了岑堯的名字。

沒有人不盼望着自己有個正經名字的。

這樣才更像是個人。

而不是單單的……仿佛一個小物件,弄丢了就沒了。

岑堯摸了摸他柔軟的耳垂,應聲:“嗯。”

小扣兒又高興又別扭,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可是……好像只有長輩才會給晚輩起名字,這樣是不是不合規矩?”

小東西還講規矩?

岑堯捏了下他的後頸皮,淡淡道:“若我一定要給你起呢。”

小扣兒忍不住反身抱住了岑堯的腰,腔調帶出了一絲興奮:“那、那起吧。我……我能叫什麽啊?要翻字典嗎?您能教我寫下來嗎?”

“不必翻字典,我一早想好了。”

小扣兒聞言更有種說不出的開心,連忙撐住了岑堯的胸膛,認真聽起來。只是手掌貼着底下的肌肉,不免掌心滾燙,連呼吸都跟着變慢了,變熱了。

“你叫王未初。”岑堯一邊說,一邊提起毛筆,蘸墨,在桌案鋪就的宣紙上,緩緩寫下了一個大字:“這是未。本義指樹木繁茂昌盛,乃是欣欣向榮之景。”

随即,他換了一頁紙,又寫了一個字:“這是初。初,萬物之始。春日裏的第一朵花,乃是初。清晨時升起的太陽,綻出第一縷光,也是初。”

小扣兒有些不大聽得懂,但卻聽明白了,兩個字都是很好的意思。

反正聽了他就覺得高興。

連帶的,心底有個地方都被絲線輕輕拉扯着……好像有什麽遙遙相呼應了。

小扣兒扭身去看桌上寫下的字,越看越覺得好看。

他連連點頭道:“好聽,字也好看。”他問:“我想學,可以嗎?”

岑堯擡手輕撫了下他長長的睫毛。

上個世界,王未初總覺得自己的名字仿佛炮灰路人甲,是那個抛妻棄子的王慶志順手起的。

未,是沒有的意思。初,是開始的意思。王未初,就是希望沒有開始。沒有他的母親阿梅,也沒有孩子王未初。

原生家庭帶來的這抹陰影,直到最後也沒能徹底抹去。

這個世界,換他來起名。

自然一切就變了。

岑堯突然覺得這樣倒也是很好的,這樣他就不會為自己的名字感覺到難過了。

岑堯捏住了少年的指骨輕輕揉捏,說:“好,我教你寫。”

小扣兒快快樂樂學了大半天。

等到晚間用過了晚餐,小扣兒便想起了芸兒口中的“送東西”。哎呀,他那支筆還沒有去退錢呢。這些日子在林公館裏待的,完全忘記了。也不知這時候還能不能退……

那支筆貴得很,小扣兒還将它好好揣在了錢包裏呢。

這會兒一想起來,小扣兒也不敢耽擱了,連忙把筆翻了出來,匆匆忙忙就要往外走,正巧與岑堯撞了個正着。

“作什麽去?”岑堯問。

小扣兒除了與岑堯待在一起,便是去戲班。

今日他卻不同,搖搖頭說:“我要去街上。”

岑堯目光一垂,便瞧見了他手中的筆,不由問:“送我的?”

小扣兒面紅耳赤,心底莫名有點羞愧。他小聲道:“不是的,要拿去退的。都耽擱好些日子了……早早就準備要退了。”

小扣兒原先又不識得幾個字,買這麽昂貴的筆,又不是為了送他……

岑堯目光一沉:“原先要送岑青元的?”

小扣兒幹巴巴地點了下頭。

岑堯劈手奪過了那支筆,道:“就當送我了,何必再退。”

小扣兒怔怔望着他。

這樣……這樣也行麽?

岑堯反手關上門,随後大步走向那張拔步床,坐下,他将那筆把玩了一下。筆是當真花了心思選的。

但也正因為是這樣……

岑堯突然擡眸道:“你過來。”

小扣兒乖乖走了過去。

岑堯的親吻來得灼熱又兇猛。

男人扣住了他的腰,又綁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慢條斯理地去解他的衣裳。

“我今日給你起了名字,我算是什麽?”

小扣兒被吻得幾乎喘不過氣,像是被狂風驟雨牢牢框住了。

他回答的聲音也像是被弄碎了一樣:“……長……長輩?不,不是……”

岑堯掐住了他的下巴:“不是要叫爸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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