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石玉住在了趙家,客房之中,離姚蘇湛和趙悠然都隔着一段距離。

姚蘇湛與趙悠然便如同往常一樣,作息、看書,兩個人一起,時常都不分開。

石玉第一眼見到姚蘇湛,便看出他的不同尋常。

那不同尋常不是指他身上有妖氣,而是,他身上竟然沒有妖氣。沒有妖氣,卻有絲絲縷縷的仙氣。若真是仙家,他如何會沒聽說過?想必這是仙印的功效,只怕前陣子青丘丢失的封坎印的的确确是在他的身上,而這人,便是村裏傳說過的,青丘中逃出的狐妖了。

路上看見石玉,趙悠然一臉平靜地向石玉打招呼,姚蘇湛也是分毫不見古怪,如同對待普通客人一樣對待他。石玉在趙家之中,并沒有做什麽別的事情,趙悠然打招呼,他便回,姚蘇湛打招呼,他便也回。一天之中不過照幾次面,趙悠然和姚蘇湛并不常出來,而石玉,也不特意去找他們。趙管家幾乎都放下了大半的心,想着這石玉應該不會亂來了。石玉卻是一直在觀察着姚蘇湛,不但觀察姚蘇湛,還觀察趙悠然。

狐貍精一旦和凡人在一起,還是這麽親密的方式——他們那副情狀,石玉自然看出了他們的關系。循往日裏的例子的話,這狐貍要麽是真愛,要麽就是利用,狐貍精的利用可以分為兩類,有露水姻緣兩者皆惠的、有榨幹價值一走了之的。而真愛,又可以分為兩類,要麽海枯石爛至死不渝,要麽昙花一現,百十來年,喜歡是喜歡,但也堅持不了多久。石玉看不出姚蘇湛屬于哪一類,若他是長情的,那麽與這凡人的情,說不準還可以度化他。而若非長情,說不準趙悠然便要慘了。如此想着,便這麽觀察下去。

過了三天,外頭的傳言便傳到趙家裏頭來了。那日趙無由進不了趙家,得了的玉佩又沒賣個好價,心存怨怼,便在外頭風言風語一陣嚼舌。說什麽趙家惹了個妖精,根本不是什麽仙家,而現在趙家裏住進了一個真的仙家弟子,準備捉妖!趙管家十分生氣,親自去他家罵了一頓,那趙無由當時是腆着臉笑賠禮,等他走了,卻是冷冷一笑,到了街坊鄰居堆裏說得更是有鼻子有眼。

若不是有妖怪,趙悠然的貼身玉佩又怎麽會有妖氣?若不是有妖怪,那仙門弟子又為何要找上門去?現在那仙門弟子還沒從趙家出來,可見,那個妖怪的修為極其高強,說不準還會吃人呢!

趙管家聽到這話簡直氣得要命,這趙無由與他們趙家并非同村,但是人品卻是出了名的壞,只是他雖然喜歡嚼舌根,平日裏也就酗酒、懶惰,打人賭博什麽的是不幹的。附近村子裏的人們都不太喜歡他,但并不妨礙聽聽他口中的八卦。不過幾天,這十裏八村便傳遍了。原本秋收之後,人們便會聚在一起閑聊,這麽勁爆的消息,自然一傳十十傳百。凡人總是對妖精畏懼的,姚蘇湛在他們的心裏越來越可怕,想要讓那蓬萊弟子把姚蘇湛殺了的想法就越來越激烈。

五姑娘十分不滿意自己的爹搶了自己的東西還如此編排自己的恩人,沖出來便替趙悠然說話。除卻提了從前趙悠然做過的好事,還道趙悠然是為了幫她才惹來的這一場禍事,至于什麽妖啊怪啊的,還沒有影呢。子不言父過,雖未直接點名,卻也說出趙無由做事的不地道。趙無由搶那玉佩卻沒得到好處,見自己女兒也不站在自己這邊,言語一酸,便陰陽怪氣地諷刺她說她想嫁給趙悠然,人家卻不要她。原本便被他牽累得無人敢娶,他這麽一說,街裏街坊的一人一口唾沫還不淹死她?衆口铄金,縱然她清白無比,也會有好事之人拿這事說話,親爹竟拿她聲譽開玩笑,五姑娘眼睛一紅,再無留戀,雖沒有那玉佩,仍然咬牙準備收拾了東西走人,王媒婆替她收拾了家當,勸她仍去錦繡坊做事,五姑娘對趙悠然心存愧疚,寫了封信,托王媒婆帶給石玉。

謠言猛于虎。

這麽多人害怕姚蘇湛,雖然姚蘇湛還沒做什麽,卻也影響了這些凡人的生活。石玉再三考慮,準備去找姚蘇湛與趙悠然談話,無論如何,妖住在人間,暴露了身份,都是有些不妥的。而且,他師兄快到了,等他師兄一來,這狐貍也許就要被抓住——從青丘逃出來的狐貍,哪怕他現在沒害人,抓他回去,天上地下也提不出什麽意見。而蓬萊山,偏偏又是讨厭狐貍的。如今他不動手,除卻尊敬師兄外,更重要的,是看那狐貍對趙悠然有感情,手下留情。身上帶有仙印,原本不必師兄證實,就已可以确定這狐妖的身份了。

心念甫定,他便收到了五姑娘的信。五姑娘顯然很感激趙悠然,信中所言,都是好話。石玉到這凡間來,受過五姑娘的恩惠,看了那信,心下便是一嘆,沉吟片刻,想到那狐貍與趙悠然的情狀,将這信收入懷中,敲了趙悠然的房門。

“進來。”趙悠然與姚蘇湛同坐一處,一同看書,擡起眼來,見到來人,不由一愣,“仙長可有什麽指教嗎?”

石玉踏步進來,轉身關門,走到他們面前,拱手一禮:“趙公子,這外面的傳言,你可聽說了?”

傳言都已傳進趙府,姚蘇湛又是修行之人,趙悠然跟着姚蘇湛,自然已經聽說:“他們對我府上的人多有誤解,這謠言越傳越厲害,三人成虎,倒也不怪他們。”

石玉一雙眸子便看向了姚蘇湛,姚蘇湛眯起那雙狐貍眼,盯着他仿佛是在打量。

“我聽聞外界傳言,府上招惹的應該是狐妖,這世人對狐妖有兩種看法,一種是,勾人心魂,害死了人去;一種是,愛上凡人,甘願與凡人同生共死。不知,府上的人,是否也是這麽想的?”

姚蘇湛身體一繃,面上就露出些沉冷之色。趙悠然聽他說“同生共死”四字,便知道他來者不善。想了想,卻是平心靜氣道:“聞得蓬萊與狐妖有仇,因而對狐貍修成的精怪苛刻了些。這世上精怪那般多,原不該按原形來區分。好妖便是好妖,壞妖便是壞妖。作惡多端的自不該放過,而罪孽不深的也不敢殘殺……仙長以為如何?”

石玉聞言,卻是不由笑了:“你說得倒是很對,而且,心性也很好。”

“仙長謬贊。”

石玉收了笑容,板着臉道:“我蓬萊山的确不喜歡狐妖,不過,那也有別處的因果,什麽因果,卻不好告知你們……但是,今日我來,卻是想要解決府上這事。若不然,只怕府上永無寧日。”

姚蘇湛忍不住道:“你們若不來找我,我們在凡間過個幾十年,自行便離去了,如今來找麻煩,不是故意多事嗎?”

趙悠然握住了姚蘇湛的手一捏,示意他不要多言。

石玉卻是淡淡道:“你若是好妖,我來這一趟自然是多事,但你若是壞妖,我來此,便可救下受害的人們,我不會相信一只我不了解的妖精,也不會因為那些許可能,而将這許多人命不管不問。”

姚蘇湛輕哼了一聲,趙悠然卻道:“仙長說的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不過,我家這只狐貍,并沒有害過人命。也許他從前曾經犯錯,但是他所犯的錯處已得到懲罰,往後,我也會督促于他,叫他不要犯錯。”

石玉目光清澈,與趙悠然直視,趙悠然覺出他并沒有惡意,心頭一動。石玉緩緩道:“妖的生命太久了,得到了某些東西,就更像一座活火山,說不準什麽時候便會噴發。趙公子,千百年來,凡間多事,這狐貍精和凡人在一起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只不過,能成的,也不過數十例。”

趙悠然聽他說“在一起”三個字,面上微紅,姚蘇湛微微一笑,道:“數十例,也不算少。”

“然而,與凡人有糾纏的,卻有千例萬例。”

姚蘇湛的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石玉道:“看得出來,趙公子也在修行,現下進展緩慢,想必沒有全神貫注,妖的生命很長,有情之妖,蓬萊會網開一面,只是,若只能維持十來年的,卻不得網開。他身上所帶的物品,讓這天上地下之人都有些緊張,若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也許,就要寧枉勿縱——”

“他是真心愛我。”趙悠然忍不住出口,面色紅着,卻是正色,“時間也許我不能保證,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愛我。”

姚蘇湛原本一直在擺晚娘臉,聽到他這話,卻是雙眼蹭蹭發亮,興高采烈地盯着他。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只怕他就要變回原形撲進趙悠然的懷裏了。

石玉目光微動,卻是道:“那些未成的情侶之中,也有不少是真心相愛的。”只不過,敵不過時間罷了。妖能活的時候,實在太久了。

趙悠然閉上眼睛,低低一嘆:“人妖殊途,我一直知道。只是,如果對待感情需要糾結長短,畏首畏尾。我們人,是否連妖都不如?”

石玉眉頭一動,看向姚蘇湛,只見姚蘇湛滿臉得意,若有尾巴,怕是要搖到天上去了,他苦笑了一聲,道:“原本我雖想幫你們,但還是不希望你們在一起……師兄與我的意思,是想讓你們交出仙印。”

姚蘇湛已經偷偷伸手摟住了趙悠然,聞言,十分不滿地道:“那仙印是我的,為什麽要交出去?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若沒了封坎印,這世道将亂,考驗紛繁。我不能和悠然隐居,就要在外頭流浪了。天道把這印給我,那這印就是我的。”

石玉低聲一嘆,搖頭道:“也是我們思慮不周。只是,你身懷封坎印,這天上地下的人,若有人知道,便也想搶奪,尤其是你那兄弟姐妹——”

姚蘇湛眯起了眼睛。石玉卻是笑道:“世道将亂,可你們知道世道為什麽會亂嗎?算一算時間,這一代的魔頭,沒什麽意外的話應是狐妖。妖皇死了,妖界動蕩,九尾妖狐承天之命,應會在動蕩之時起一場風波,成,則成新任妖皇,敗,則沉寂百年,擁他妖為主。青丘封坎印丢失後,昆侖掌門親自承認封離印在他的手上,這世道若不是因封離印而亂,那麽很可能,便是封坎印了……離印守,坎印攻,原本便是得坎印者十之八九入魔。持封離印者既未出事,只可能是你了。”

他盯着姚蘇湛半晌,而後又肯定地道:“你沒殺過人,但你肯定不是不敢,而是算計了得失。你資質如此出色,青丘被關押着的狐貍不過兩百多年道行,受傷後更是只剩百年不到,能駕馭封坎印,就算你狐族行采補之術也難,這趙公子乃行善之人,若沒猜錯,應是五世善人應劫而瞎,你破了他的劫數,卻也得了他的功德之力,好處比起害處,卻還是你得的多——”

“我是采補過悠然。”姚蘇湛眯起眼睛,“但,我早已不願利用他了。”

石玉看他一眼,卻是繼續道:“為了雷劫不圖一時之欲殺人修煉,這是隐忍謀略,兩百多年道行從青丘逃出,如此重傷還可化形采補,說明你資質極佳,碰到一個五世善人,得了他的功德之力,這般恰好,這是運道。三者合一,被困青丘還得了封坎印,你說,這兩百年一輪的劫數,是否是應在你身上呢?”

姚蘇湛淡淡道:“可不是每個兩百年都會出事。而且,這兩百年一次的劫數可大可小,天上人間都不一定關注,我不過是一個小妖,如何擔得起這麽大的‘期望’?”

石玉便道:“關乎人間的劫數,兩百年一小劫,一千年一大劫。關乎天上地下的劫數,則是千年一小劫,萬年一大劫。距離上次……應也有萬年了吧……”

姚蘇湛聞言,不由眯起了眼睛。他畢竟是妖,在母親指導下修行的法術也只有采補一種。在青丘,知道小劫便已不錯了,大劫卻真的不知。如果石玉說的是真的,那麽他……也許真的能夠一統妖魔二界。

自從魔界之主消失後,妖魔二界便都以妖皇為首。

不得不說,這般大的吸引,姚蘇湛動了心。沒有妖精能拒絕這樣的吸引,便是他,也不行。想當初他之所以不效仿兄姊殺人,正是知道那樣雖可得到更純的精氣,但造下殺孽,遲早會被天道懲罰。如今,若他去做妖皇……

統領妖魔二界,便是天道,那也得給他面子。

哪個妖不想出人頭地?哪個妖不想叱咤風雲?姚蘇湛心潮澎湃,自是被那前景吸引。

“看近年來的天數走向,你也許能繼任妖皇。不過,你若要繼任妖皇,少不得有一場血雨腥風。也許能站穩跟腳,穩住妖魔二界,也許,就和那萬兒八千年前的妖魔一樣,引得天地動蕩,血流成河……”頓了頓,石玉道,“想必,在你成功之前,也會有許多人阻止你罷!”萬一姚蘇湛有能力引起劫數,這天地間的修行者,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他成功。為免他成妖皇後施虐人間,在他成功之前阻止,便是必然。姚蘇湛不過兩百多年修為,想要變成一個大妖,那還有得磨。

姚蘇湛聽了這話,心跳加快了些。往日裏修煉便十分勤快,要成功當然要付出,石玉所說的這些話,一點也沒打消他骨子裏的熱血和興奮。眯起眼睛,在心中不斷地想着各種各樣的事情。如果……如果……如果……

趙悠然覺察出姚蘇湛的躍躍欲試,手指一顫,握住了姚蘇湛的手,而後,他與他十指相扣,問:“你想去當妖皇嗎?”

姚蘇湛一愣:“你不想我去嗎?”

趙悠然抿了抿唇,道:“……我的确不想。”他不是三歲小孩,石玉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用的詞,什麽“血雨腥風”、“血流成河”,若是成真,都足以讓人膽寒。

石玉道:“你若真要去做妖皇,不管你引起的後果是好是壞,都不能帶着一個凡人。”

“可是他可以修行,我可以帶着他和我一起修行——”姚蘇湛這話還沒說完,趙悠然便掙脫了他的手,站起身來。

姚蘇湛不由也跟着站起來,一雙眸子緊緊地盯着他。

“你若去了……也許我們以後便永無寧日,再也無法像現今一樣安寧。”趙悠然認真地看着他,認真地說。

“如果你擔心自己的安危,我可以把你留在水華秘境。等我成功了,我再帶你出來。”

趙悠然垂下眼,沉默半晌,低嘆一聲,那一聲嘆息,說不出的無奈,說不出的悵惋,姚蘇湛聽了忍不住揪心。他看了姚蘇湛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終究還是只小狐貍,不是人……”頓了頓,放下手,合攏了手指:“……人妖殊途,也許,你比我還年幼得多。”他面上許多無奈,許多悲傷。這四個字,終究不止是說說的而已。今次,他便能看出姚蘇湛所求,與他所求這般不同,而兩人觀念,也是天差地別。

“如果你執意要去當那什麽妖皇,我也……我也阻攔不了你……”說罷,他竟是略過他們兩人,垂着眼,轉身走出門去了。

姚蘇湛一臉茫然地看着他背影,随即卻是氣道:“他為什麽那樣?”死死地盯着石玉,仿佛是石玉造成的一般。以他的敏銳,自然發現趙悠然對他态度變化。那甚至不是最開始見他的排斥,而是失望!他能當妖皇,趙悠然難道不應該開心嗎?

石玉看了姚蘇湛一眼,道:“如果你要在妖皇的權勢和這趙公子中選一樣,你會選哪個?”

“我自然都要!”

石玉不由笑了,那笑容沒有一點嘲諷,卻讓姚蘇湛的臉色變得更難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必,趙公子只會允許你選一個。”若真選了兩個,只怕到時出什麽意外,姚蘇湛定會後悔。

姚蘇湛面色幾變,想想妖皇的風光,又想想與趙悠然厮耨的恩愛……若能當妖皇,沒有趙悠然;若能有趙悠然,不當妖皇?

閉眼咬牙,心中無比痛苦,他原本已被石玉說服了,要當妖皇。就算趙悠然不願意,他先當了妖皇,回來勸他,那也是可以的。然而他不斷地讓自己想着妖皇的風光,心卻在想着沒有趙悠然的痛苦。他發現自己竟不願意為妖皇的地位,有哪怕一點失去趙悠然的可能。睜開眼睛,狠狠剜了石玉一眼,姚蘇湛憤憤地道:“若只選一個,我自然選他!”

說罷,便也如陣風似的,追了出去。

石玉留在原地,半晌也沒有說話,等了半天,那狐貍還是沒有回頭,笑了一笑,喃喃道:“看來,這狐貍真的為情所動,劫也真的解了……”說着,他搖了搖本門的傳聲鈴,對着另一邊道:“劫解,可歸。這狐貍不會去争奪妖皇之位,應老君之旨意,不擾、不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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