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約定
李殊檀一驚,下一瞬抱起忽雷,順手一把抓起留在桌上的那把折扇,追了出去。
她一跑,崔叔的臉色當即有些難看。
“看來這奏忽雷的樂姬确有些過人之處。罷了,鶴羽難得有些興致,崔叔就當成人之美吧。”康義元哈哈一笑,主動打圓場,“既然如此,那女侍,便替剛才那樂姬敬酒!”
被點名的郭蘭大驚,冷汗迅速滲透背後。她不敢反抗,哆哆嗦嗦地走到崔叔附近,跪坐下來,顫着手給他倒酒。
平心而論,郭蘭長得不差,打扮打扮也能算得上一個小美人,但她過于瑟縮,給美貌打了個對折。崔叔回想着李殊檀奏忽雷時的眼神,越發覺得郭蘭寡淡,冷聲說:“行了。”
郭蘭手上一抖,酒壺細長的口偏了一點,灑出兩三滴酒液。
“怎麽,連倒個酒都不會嗎?!”被鶴羽中途截胡的怒氣湧上來,崔叔看着灑出的濕痕,一并發作在郭蘭身上,抓起酒杯,全潑在她臉上,“滾出去!”
酒潑在臉上,一股刺鼻的酒氣,淌過睫毛時眼睛辣辣的,眼淚頓時流出來。但郭蘭不敢擦,她甚至不敢多說一句話,顫着身子起來,埋頭跑出屋子。
酒滴滴答答地落進領子裏,而她緊緊攥着袖口,指甲幾乎要刺破織出的經緯。
**
屋裏宴會繼續,屋外李殊檀抱着忽雷,亦步亦趨地跟着鶴羽,氣氛尴尬得近乎膠着。
說來奇怪,叛軍之中絕無良善之輩,落到誰手裏都是個死字,但跟着鶴羽出來,或許因為他宴上的嘲諷,李殊檀覺得這人委實不像是對她有什麽心思,反倒松了口氣。
她憋了半天,一會兒想問“為什麽救我”,一會兒又想問“你真覺得我的忽雷彈得難聽嗎”,憋到後來,脫口而出的居然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傻問題:“剛才那個叫你賢侄的,真是你叔父嗎?”
鶴羽腳步一頓,露出個憐憫的眼神,從她手裏抽了折扇:“我不是告訴過你,別碰軍中的活物麽?”
……得了,用“活物”來稱呼,鐵定不是叔父。
李殊檀低下頭,悶聲:“哦。”
“為什麽上場奏樂?”鶴羽另起話題。
李殊檀抱忽雷的手緊了緊,遲疑片刻,沒回答。
“山下恰如亂世,請來的女樂并非只做樂姬該做的事,每每等宴至後半段,樂姬便等同……”鶴羽看了看李殊檀猶帶稚氣的臉,把那個詞囫囵過去,微微皺眉,“總之不是什麽好去處,你上場幹什麽?”
李殊檀當然懂他是什麽意思。當時她選擇讓表姐先跑,一是因為梁貞蓮身子孱弱,不曾學過武,毫無反抗之力;二就是梁貞蓮長她幾歲,身形已有了女子的起伏,落到叛軍手裏恐怕要遭殃。
跟着那些樂姬上場要冒風險,但李殊檀忍不住地想要這把忽雷。
她來不及救忽雷的主人,那她至少要把這架刻着“長安”的忽雷帶回長安城。
“……我只是喜歡。”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李殊檀低聲說,“只是想要這樣做。”
鶴羽瞥了忽雷一眼,正好看見女孩指尖扣着的位置。他隐約分辨出鮮紅的字跡,微微一怔。
片刻後,鶴羽垂下眼簾,眉眼間的憂思一閃而逝:“去國懷鄉……果真是去國懷鄉。”
李殊檀不知道那一瞬身邊的少年到底湧起多少情思,只和他一樣壓低聲音:“身似浮萍,心無所定。僅此而已。”
鶴羽閉了閉眼,睜眼時神色如常,語氣輕松:“那我倒是問問你,若是今日我不開口,你打算怎麽脫身?”
“那我只能說我跑肚拉稀了。”李殊檀想都不想。
鶴羽:“……”
他沉穩地說:“女孩子不要這麽說話。”
“哦。”李殊檀低頭,用袖口蹭了蹭鼻尖。
“不過裝病沒那麽容易,我以前也裝過,沒被看出來的那幾回,現在想想,其實都是我阿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說到這裏,李殊檀有點難過,但她吸吸鼻子,裝作是被冷風吹得難受,“實在不行,倒是有個辦法。”
她換了個抱忽雷的姿勢,艱難地扯起一截袖口。
先露出來的是剛才讓崔叔咽口水的手腕,細瘦,膚色卻白,隐約能看見淡淡的青紫色脈絡,腕骨玲珑清晰。再往上一截,同樣細瘦的手臂突然猙獰起來,大大小小的紅斑密布,看着像是發了風疹。
鶴羽眉頭微皺:“你這是……”
“放心,不會染給你的。是我從小就有的毛病,不知道沾到什麽東西就會發,一年總得發個四五回的。”李殊檀把袖口扯下去,“這回大概是打掃的時候碰了髒東西,就發起來了。”
“難不難受?”
李殊檀沒想到鶴羽會這麽像個人,一時還答不上來,愣了一下才搖搖頭:“不難受,就是夜裏會有點癢。”
鶴羽“嗯”了一聲,別過頭:“倒是富貴病。”
“或許我真富貴過呢。”李殊檀苦笑。
鶴羽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擡手,折扇不輕不重地敲在她頭上。
“富貴也沒用。”他說,“既然這麽喜歡,從明日起,日日到我這兒來。就彈這把忽雷。”
李殊檀覺得腦殼隐隐作痛:“那我能問個問題嗎?”
“問。”
“剛才宴上那個人,”現在回想起來,李殊檀還是覺得崔叔的舉止和眼光十分古怪,皺了皺眉,“為什麽會選中我?”
鶴羽頓時露出個難以言喻的表情,視線克制地掃過李殊檀藏在麻布底下幾乎沒有起伏的身軀,下了定論:“你不會想知道的。”
李殊檀正想反駁,他又說:“進場奏樂,空着肚子來的?”
“……啊,對。”李殊檀警覺起來,“怎麽了?”
“沒什麽。”鶴羽想了想,“先回去吧。明日記得過來。”
**
李殊檀以為鶴羽是閑得發慌沒話找話,沒想到他真是意有所指。當時在山道上別過,走了一段路,後邊突然追上來個滿頭大汗的少年,脖子上搭着條長長的帕子,看打扮是廚房裏做事的。
那少年先問李殊檀是不是“檀娘子”,然後把手裏的食盒硬塞給她,甩下一句“別忘了約定”,扭頭就跑。
李殊檀就知道這食盒是鶴羽讓人送的,猶豫一會兒,開了盒子。食盒外邊泥金泥銀花裏胡哨,裏邊的東西倒是樸素,她把面餅和白煮的雞蛋都取出來,掖在懷裏,悶頭回屋。
正是臨近黃昏的時候,留在屋裏的人累了一天,除了郭蘭,連個擡頭的人都沒有。李殊檀一言不發,挪到榻邊坐下,從懷裏摸出面餅,無聲地開始嚼餅。
嚼了兩個,木門“吱呀”一聲,蓉娘從外邊進來,領子和裙擺揉得一團褶皺,走路的姿勢也不太對,似乎一條腿使不上勁。她坐在自己榻上,半側着身子,只讓人看見一個清晰的側影,藏着的半邊臉隐約能看見幾塊青紫的淤痕。
天德軍裏都是男人,豐州草原上又民風剽悍,妙齡娘子聽見葷話都不會避開,潑辣些的還能伸出手指點點臉頰示意對面的人不怕羞。李殊檀雖是漢人,但混跡的時間長,大概也懂蓉娘這是出去做了什麽,生出點微妙的同情。
她想了想,走到蓉娘榻邊,摸出一個尚且溫熱的雞蛋:“滾滾臉?”
蓉娘一驚,乍看見李殊檀的臉,又是一驚。她猛地擡手,捂住被弄傷的半邊臉:“你哪兒來的雞蛋?”
“有人賞的。”
蓉娘臉上浮現出個輕蔑的笑容,語氣得意,嗓音卻是嘶啞的,布着淤青的那半張臉痛得微微扭曲:“喲,這是施舍嗎?我瞧你也是有本事的,說勾就能勾上個……”
“我賣的是我的忽雷曲,不是我自己。”李殊檀打斷她,語氣平靜,“不要就算了,我自己留着吃。但是再不治,明早你的臉會更腫。”
蓉娘愣了愣,看了李殊檀一會兒,伸手抓過那只雞蛋。
李殊檀拍拍手,沒管她滾沒滾,出了茅草屋,蹲在外邊的小溪邊上。蹲下沒多久,身邊多了個人影,她半眯着眼睛,勉強認出這是郭蘭,不動聲色地往邊上退了退。
郭蘭混不在意,只把手伸進冰冷的溪水裏,拼命揉搓着,像是要搓下手背的那一層皮。
李殊檀覺得她洗手的動作有點瘋,剛想躲開,郭蘭的聲音傳過來:“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麽洗手很奇怪?”
“沒有。”李殊檀迅速否認,“你想怎麽洗就怎麽洗。”
郭蘭像是沒聽見她說話,自顧自說:“我嫌髒。”
李殊檀沒理她。
“髒。髒死了。”郭蘭兩手搓得通紅,她盯着流淌的溪水,眼神執拗,和平常怯生生的模樣截然不同,“她自己出去讓那些男人……惡心,真惡心。”
李殊檀懂了:“你是指蓉娘?”
“你不覺得髒嗎?”
“不覺得。”李殊檀搖頭,“那些守衛總要在女人身上搶奪什麽,不是她,那就是你或者我,或者被擄來的任何一個女人。我知她絕無替人擋災的好心,但也正因為她主動,守衛的手才暫且沒有伸到我們身上。既然都是亂世裏的倒黴鬼,就不要互相嫌來嫌去了。”
她誠實地說,“所以,我讨厭她,但我不會把‘髒’這個字用在她身上。”
郭蘭理不清其中的邏輯,只聽懂了個大概,盯着李殊檀:“所以你給她東西,是因為你不想被抓到,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就算沒指望郭蘭能懂,聽見這麽個結論,李殊檀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故意說:“你還要繼續洗下去嗎?天快黑了,守衛或許會過來呢。”
郭蘭霎時吓得像是只被針紮了的兔子,彈起來就跑,話都沒和她再說一句。
李殊檀懶得管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這雙手纖細柔軟,暫且還沒被粗活或者忽雷弦磨出繭子。
她低聲回答:“不,我無意如此,只是無聊的憐憫而已。但這一次,為了活下去,我确實可以利用任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淦,fgo誤我,新活動打到一半垂死病中驚坐起,想起來還沒更新,差點又忘記掉(……)感謝在2020-04-15 20:07:24~2020-04-16 20:17: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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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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