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宴樂

李殊檀回到隔壁女樂聚集的屋子,緩緩跪坐下來,選了個不怎麽會出差錯的稱呼:“諸位阿姊,忽雷已修好了。”

“竟真有會修的人……”樂姬中突兀地冒出個喃喃的聲音,說話的樂姬意識到這話能被聽見,輕咳一聲,扶了扶發上的花釵,“那我問你,你會彈忽雷嗎?”

“會一些,但不精通。”

“足夠了。”那樂姬又說,“等會兒要奏樂,缺不得這把忽雷,你願不願意和我們搭個伴,一道彈一曲?原本該給玥娘的報酬,就算是你的了。”

“這就為難了,我會彈的幾支曲子是強記的撥弦位置,并不識譜。”李殊檀不太想在叛軍面前露臉,委婉地搖搖頭,想了想,試探着問,“我好久沒見過忽雷,覺得挺巧,能問問阿姊嗎?”

樂姬臉上有些難掩的失望,不過同在亂世漂泊,李殊檀又是幹幹瘦瘦仿佛少年的可憐模樣,樂姬并不為難她,上了薄妝的臉上露出個滿不在乎的笑:“問呗。坐這兒的哪有金貴人,我們的事不值錢。”

這話有幾分自嘲的意思,但到底刺耳,然而屋裏坐着的女樂居然一個反駁的都沒有,甚至有個琴姬應和:“想問什麽就問,不過太難的我可答不出來。我是個榆木腦殼,只會彈琴和伺候男人。”

這笑話比剛才那句還難聽,女樂們卻咯咯地笑起來,笑得系在手腕和腳踝上的鈴铛叮當作響,芙蓉花一樣的臉上笑意盈盈,不知道在笑這個琴姬,還是在笑自己。

李殊檀忍住心裏微微的刺痛:“剛才聽阿姊的意思,這把忽雷的主人,是叫玥娘?阿姊知道全名嗎?”

“是啊,我們都這麽叫。至于全名,玥玥、玥兒、阿玥……”樂姬報了一串,搖搖頭,“誰知道呢。”

“她說她是盧氏女,外邊打仗,才流落到樂樓裏的。她只肯彈忽雷,最寶貝的也是這把忽雷,平日裏都不讓人碰,所以我們才說不會修。”牆角那個琴姬接話,“或許她就叫盧玥吧。”

“五姓女?”李殊檀驚了。

“誰知道呢。不過和我們倒是真不一樣,我常聽她白日裏哭,夜裏也哭,說些文绉绉又聽不懂的話,像是……哎,像是‘舉目見日,不見長安’什麽的。”琴姬回憶一會兒,皺了皺眉,“我說她真奇怪,這地方在範陽附近,當然只能看得見太陽,哪兒來的長安呢!”

李殊檀一頓,本該松開的手又漸漸收緊,抱住了這把讓她調過弦的忽雷。屋裏有光,她眼前模模糊糊,琴頸背後的字糊得只剩下一片鮮紅,像是當時在戰場上所見的血。

她盯着看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阿姊之前說,要是我替她彈忽雷,酬金算我的?”

“對,是這個規矩。不過酬金和賞錢也是嘴上說說,要是他們不給,我們可沒錢倒貼。”最先開口的樂姬看了李殊檀一眼,“可你不是不識譜嗎?”

“但我記得住,勞煩諸位阿姊口頭告訴我。”李殊檀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至于報酬,我只想要這把忽雷。”

樂姬又看了她一眼:“這忽雷本就是從倉庫裏翻出來的,吃了至少十來年的灰,還被砸過,只能轉手賣給燒炭的。”

“我知道。”李殊檀點頭,指腹卡在琴頸背後刻出的字上,微笑着說,“但我還是想要。只要這把忽雷。”

“……怪人,真是怪人。”樂姬毫不掩飾,人倒是往李殊檀那邊挪了挪,“那開始吧,還有兩刻鐘,夠你學會了。”

**

忽雷的音色特別,一曲裏占的分量不重,樂姬指點曲譜時又特意做了部分删節,兩刻鐘下來,李殊檀大致能合上女樂的節奏,大膽地抱着忽雷進場。

說是宴會,其實只能算小宴,在座的都在叛軍中能說上話的,李殊檀借着忽雷的遮掩,悄摸看了一圈。

這些人在她眼中是模糊的色塊,五官糊成一團,光看身形,除了懶洋洋地倚在桌邊的青衣少年,餘下的不是幹癟如柴就是肥大如肉山。

唯一的例外在上首,壯實精幹,黑衣敞懷,脖子往下露出健碩的肌肉。

他的臉在李殊檀眼裏自然是模糊的,但她知道那是誰。

前範陽節度使康烈的長子,如今叛軍的首領,康義元。

侍女進來布菜,一道道依次放在桌上,濃油赤醬的葷腥氣飄到女樂這邊,分明是食物的香氣,李殊檀卻驀地想起了戰場。削去铠甲的将士砸在泥地裏,裸露的肌膚任人宰割,傷口裏湧出的血帶着鐵鏽味,聞起來一股腥氣。

而她站在戰場邊緣,舉目四望只有雨和血。

算上夢中枉度的那五年,距離她阿耶中箭、她流落叛軍之中已經過了六年多,李殊檀以為這回她能心平氣和,對着鶴羽時能忍住不和他拼命,但叛軍中的這些人聚在一起,一個個杵在她面前,她才發現,原來她還是恨,恨得咬牙切齒。

肩膀僵硬得像是泥胎,扣在弦上的左手緊得骨節泛白青筋爆起,指尖卻在發顫,李殊檀緊抱着忽雷,半晌撥不出一個音。

“別犯傻。”坐在邊上的琴姬壓低聲音,“再不出聲,他們可就要看到你了!”

李殊檀一個激靈,手一抖,指腹擦過其中一根弦,歪打正着合在琴音上。

她收回視線,死死盯着懷裏的忽雷,僵硬地撥弦,直到合奏曲結束,坐得最遠的琵琶女慢悠悠地開始獨奏。

——冷靜。冷靜。

——活下去。活下去。

李殊檀深深地吐息,從剛才那種難以自控的暴怒中緩過來,閉眼的瞬間睫毛脆弱,睜眼時又堅毅如同鋼鐵。

正對着女樂部的中年文士眯了眯眼:“奏忽雷的那樂姬還是樂師?上前來。”

女樂部裏乍一眼分不清性別的只有李殊檀,抱着忽雷的也只有李殊檀,她當機立斷抱起忽雷,橫穿到男人身邊,規規矩矩坐下,做了個将彈未彈的起手式。

文士一愣,又不好直言叫她過來幹什麽,憋了一會兒:“你抱着忽雷過來做什麽?”

“選定的曲子尚未演奏完,叫我過來,不是想近些賞曲嗎?”李殊檀裝傻。

“你……”在場還沒人懷抱樂姬,男人撐着文士風度,一咬牙,“随你。”

鄰桌忽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李殊檀裝模作樣地在弦上撥着,悄悄轉頭看了一眼,才發現坐着的居然是鶴羽,而他身邊充當侍女的正是郭蘭。

察覺到她的視線,鶴羽眼尾一彎,眨眼時睫毛上染上的珠光恰好落回眼睛裏,配上笑吟吟的模樣,簡直是眉目傳情。

李殊檀可沒膽子傳這個情,趕緊把稍稍偏轉的頭轉回來,忽然覺得手背發毛,一擡頭,叫她過來的中年文士果然正盯着她。

“崔叔是看中了這小樂姬?”上首的康義元調笑。

崔叔沒有反駁,哈哈一笑,盯着李殊檀露出的那截消瘦如同少年的手腕,又捋了捋山羊須。

李殊檀心裏一沉,借着撥弦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抖了抖窄窄的袖口,布料下滑,剛好遮到手背。

下一個音還沒撥出來,鄰桌的少年突然起身,連折扇都沒拿,兀自向外走。

顯然他是個脾氣古怪的,宴到一半就走,滿座居然也沒人敢攔他,只有康義元含笑問了一句:“怎麽走得這麽快,是有要事?”

“沒有。只是倦了,不如回去休息,免得當場睡着,擾了諸位的興致。”鶴羽止步,背對着康義元,懶洋洋地補了後半句,“哦,忽雷倒是姑且能一聽,振聾發聩。”

李殊檀莫名地覺得被嘲諷了。

“……也罷,早些回去也好。”康義元對鶴羽倒是十分縱容,視線一偏,落到李殊檀身上,“諸位繼續吧,不用管他。那樂姬,給崔叔敬酒。”

崔叔适時地呵呵一笑:“那就卻之不恭了。”

李殊檀心涼了半截,慢吞吞地放下忽雷,慢吞吞地伸直手臂去夠酒壺。

“小娘子這是不情願?”見她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樣,崔叔幽幽開口,語氣裏藏着點不明顯的嫉恨,“是見過了賢侄,不願伺候我這老匹夫了?”

同座的人配合着哈哈幾聲,有人半真半假地誇鶴羽少年英才,也有人說崔叔風姿不減當年,更多的則是催李殊檀動作快點。

屋裏亂糟糟的,人聲嘈雜,李殊檀沖着這口味奇怪的老匹夫勉強一笑,一杯酒還沒倒完,崔叔枯瘦的手已經摸上了她的手腕。

“慢着。”

李殊檀一怔。

崔叔也一怔,隔着袖子揩油的動作都頓住了。

“對,說你。”鶴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轉身的,頂着李殊檀茫然的眼神,輕輕巧巧地一笑,“還不帶着我的扇子過來,難不成要我來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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