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忽雷

在鴿場偶遇少年權當是段插曲,李殊檀沒放在心上,回了住處後乖乖縮着,熬到九月二十,傳來的消息終于和記憶漸漸重合。

叛軍要開宴。

自六月後,局勢逆轉,曾經直沖長安城的叛軍被迫頻頻撤退,如今駐紮在山上,不像是自稱的勤王,倒像是自占山頭當山匪,掉的價撿都撿不起來。李殊檀不懂落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宴可開,轉念一想又釋然,能幹出趁亂反叛這種事兒的,腦子想來不太正常。

同的是開宴的時間,不同的是記憶裏開這場小宴時,李殊檀正被蓉娘磋磨,吭哧吭哧地在河邊洗被單,重來一回,沒和蓉娘再起沖突,反倒被分了灑掃屋子的任務。

掃了一圈,她直起腰,剛好看見郭蘭的背影。

郭蘭比李殊檀年長兩歲,人卻矮一截,要不是曾經隔着噴出來的血霧,清晰地見過那張總是微微皺眉的臉,光看她怯懦退縮的樣子,李殊檀也不信郭蘭能心狠到禍水東引。

這回站在窗邊,郭蘭的背依舊略顯佝偻,手扶着窗框,頭卻難得擡着,直直地盯着遠處。

李殊檀順着看過去,越過半開的窗,在牆角處看見少年挺拔的身形,大袖青衣,合攏的折扇在手腕處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在他對面的人則藏在屋檐的陰影裏,看不真切,襯得少年的輪廓越發清晰,饒是李殊檀這種光下的半瞎,都覺得那個側影漂亮,當得上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聊了一陣,少年忽然漫不經心地偏轉視線,驚得郭蘭一個激靈,猛地轉身,正對上李殊檀的臉。

“你……”郭蘭臉色煞白,跌得靠在窗上,“你看我幹什麽?”

“我沒看你。”李殊檀反問,“你看什麽呢?”

郭蘭的臉又白了一層:“我……沒看什麽。”

“哦。”李殊檀看了眼窗外,狀似無意地問,“那我問問,那個人,你認不認識?”

郭蘭肩膀一僵,趕緊否認:“不認識……我怎麽會認識這些人呢。只是偶爾撞見過幾次,聽見有人管他叫‘軍師’,還有叫‘鶴羽’的。你……問這個幹什麽?”

看來真是軍中的文職,只是“鶴羽”兩個字不太像真名。李殊檀懶得琢磨,也不想讓郭蘭生疑,不痛不癢地說:“随便問問,反正我和他走的也不是一條路。我還是掃地吧。”

郭蘭松了口氣,僵硬地轉回去:“我擦窗……”

她話沒說完,外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接着又是好幾聲,像是什麽有點重量的東西砸在地上。然後傳過來的是女人的聲音,尖利急促,其中拔得最高的自然是蓉娘,仿佛一只怒氣沖沖的哨子。

蓉娘過來時果然怒氣沖沖,掃了屋裏的人一圈:“誰會修樂器?”

在場的多半是戰亂中被擄來的農家女,可能小半輩子都沒碰過樂器,面面相觑一會兒,一個膽子大些的女孩問:“怎麽了?”

“剛才有個女樂發瘋,砸了把忽雷,人也一頭磕牆上了。”蓉娘言簡意赅,“彈琴的人有的是,就差個修琴的,誰會?”

又是一陣沉默,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為難,直到有個聲音冒出來:“我會。”

說話的是李殊檀,她緩緩吐出一口氣:“但我眼睛不好,見光容易流眼淚,請給我間暗些的小屋子。”

蓉娘病急亂投醫,胡亂點頭:“跟我過來。”

李殊檀立即放下掃帚,微低着頭,乖順地跟在蓉娘背後。

這是她做出的第二個和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決定,但她願意試一試。

營中如戰場,瞬息萬變,與其在蓉娘眼皮底下苦熬兩個月,時不時讓她有意無意地磋磨一番,還不如證明自己确有一技之長,至少謀條相安無事的出路。

李殊檀定下心神,擡眼,正好看見蓉娘撩開簾子:“裏邊,那個隔間。”

她應聲,跟着繼續往裏走。

裏邊是間逼仄的屋子,十來個女樂擠在一處,好奇地看着進來的兩個人。

“喏,那個。”蓉娘往牆角一指。

是架忽雷,半摔在地上,牆上還有塊血漬,綻開像是朵花。

李殊檀彎腰去抱忽雷,視線自上而下擦過那塊血漬,嗅到點新鮮的鐵鏽氣。

她頓了頓,緩緩抱起忽雷,轉頭走進隔間,挑了個光照不到的位置坐下,一寸寸摸過忽雷。

砸琴的樂姬想來力氣不大,制琴用的木頭又硬,只在頸側有個淺淺的凹痕,兩根弦的位置稍有移動,只需調正琴弦即可。李殊檀摸索着弦軸,把弦正回原處,指腹試着在弦上輕輕一撥,果然是忽忽如雷。

本來只是想試試音,琴音一起,她心裏無端地一動,順勢繼續往下撥,一弦二弦,奏出來一支崔雲栖的自度曲。

那時她病居崔府,整日恹恹的,一天說的話屈指可數。崔雲栖也不是多話的人,又怕她無聊,幹脆讓人把琴搬來,一支支彈給她聽。

這支曲是聽得最多的,李殊檀記得最後一回聽的時候,她已經病得神思混沌,只想着早日赴死,好和早已亡故的阿耶還有天德軍将士再會。

但她躺在榻上,聽着琴曲,竭力轉頭時瞥見坐在琴桌後的男人,看見他在衣上蜿蜒的長發、垂落的睫毛,卻突然生起些對人世的眷戀。

……終究是辜負真情。

想到崔雲栖,李殊檀心亂了兩拍,指下的曲子也跟着亂,她沒心思再續,意思意思撫過形似琵琶的琴頭和琴頸,指尖忽然一硌。

琴頸背後的觸感粗糙得不像是花紋,李殊檀半抱着忽雷,小心地翻轉,在琴頸上看見了兩個字。

這架忽雷相當樸素,只在琴頭鑲了一對青玉,刻的字也很樸素,筆畫長長短短,不像是琴工刻的,倒像是忽雷的主人自己拿着小刀或是簪子,用盡手腕的力氣,一點點敲出來的。

而在那些或深或淺的筆畫裏,填着血紅的朱砂,明晃晃地紮她眼睛。

——長安。

李殊檀愣住了。

“你還會彈忽雷?”地板上突然落下一道修長的影子,随之而來的是個尾音略啞的聲音。

李殊檀擡頭,看見少年的輪廓。她還沒從那兩個字的沖擊裏緩過來,脫口而出:“……鶴羽?”

“看來你不只會彈忽雷,”少年并不在意,微笑着點頭,“還知道該怎麽叫我。”

李殊檀頓時有點尴尬:“這把忽雷砸得弦偏了,我只是恰巧會調弦而已。剛才是試試弦正沒正。”

“我知道。”鶴羽語氣清淡,“砸琴的是個女樂,砸完這把忽雷,觸牆自盡了。”

“……嗯。這樣啊。”

“我之前同那些樂姬閑聊了兩句,她們說那女樂一向視其如珍寶,故而她們不願動手,不得已移交給能修的外人。既是如此,我倒挺好奇的,忽雷上邊有什麽特別的東西麽?”

李殊檀摸琴的手頓了頓,指尖剛好卡在琴頸背後的字上,她沉默片刻,低聲說:“背後刻了字。刻的是‘長安’。”

鶴羽沒有答話。山裏多風,吹得窗戶呼啦啦地響,半枯的葉片順着風飄進屋裏。

李殊檀盯着一片落葉,看着那片葉子在地上擦來擦去,也看見少年的影子浸在風裏,大袖被風鼓起,仿佛鼓動的羽翼。

良久,鶴羽輕聲開口:“原來如此。懷想長安,故而寧死也不願與之為伍。”

李殊檀直覺這話不好接。如果郭蘭沒胡說,鶴羽真是叛軍中的軍師,他或許能說說,但她這個被擄來的倒黴鬼絕不能說。不過,既然鶴羽是軍師,為什麽用的是代稱別人的“之”?

她想不明白,又摸了摸琴頸後的刻字,含含糊糊地說:“不值得。”

“哦?”

“刻了這兩個字,也不一定是懷想長安的意思。或許是樂姬的名呢。叫這個的人也不少。”李殊檀前半句竭力撇開關系,後半句依舊不自覺地流露出點藏在心裏的心思,“死在這裏,又沒人會誇她烈性,只是悄無聲息地死了,可能死後還要被人說麻煩。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如果她能試着再撐一會兒……”

說到這裏,李殊檀沒再繼續。畢竟都是猜測,也許那樂姬真是走投無路忍無可忍,再說下去未免有站着說話不腰疼之嫌。

她只是心痛而已,撫着那兩個填滿朱砂的字,緩緩低頭,臉藏在陰影裏模糊不清,只能看見鼻尖的輪廓,還有細密的睫毛。

鶴羽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你說得對。”

李殊檀茫然地擡頭。

“你叫什麽?”鶴羽抛了個完全不相幹的話題。

李殊檀一愣,過了會兒才回答,給的自然是個半真半假的稱呼:“……阿檀。她們管我叫阿檀。”

“嗯。”鶴羽應聲,旋即換了話題,“倒是胡扯了這麽多閑話。這架忽雷可修好了?”

“好了!”李殊檀趕緊應聲,起身,“女樂還在隔壁等着,我先……”

她忽然想起要緊事,沒去抱琴,反倒從袖中摸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這個。我仔細洗幹淨了,還給你。”

“我不是說了不必還嗎?”鶴羽皺眉。

“我原本也沒想着還的,畢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想還也還不了。但既然遇見,”李殊檀固執地把帕子遞過去,“那就是我得原樣奉還的緣分。”

鶴羽看了她一會兒,終歸沒有拒絕:“去吧。”

李殊檀點頭,回身抱琴,越過門出去。

而在她身後,鶴羽把那方手帕放進袖中,垂眼看着手中的折扇,細細撫過打磨光潔的扇骨。他的指尖忽然一振,扇面在手中展開半頁,絹面空空如也,唯有漆黑的扇骨,恰是香檀。

作者有話要說:  折扇用檀木作骨,是玩了個時時在手撫弄的梗,但是怎麽聽起來有點澀澀的(摸下巴)

鶴羽:……?

阿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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