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驚夢

李殊檀自夢中驚醒,猛地翻身坐起來。

做榻用的木料本就不算好,又經了個悶熱多雨的夏天,她一動,一股淡淡的黴味兒漫上來,并着“吱呀”兩聲噪音。

屋裏當即有個略啞的女音響起來,語氣不善:“鬧什麽鬧?大半夜的你不睡,想着別人也別睡?”

李殊檀卻沒回嘴,她仍在那場似真似假的夢中,只低聲問:“……什麽時候了?”

呵斥她的女人自然不答,重重地翻了個身。

過了半晌,角落裏有個怯生生的嗓子回答,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起來中氣不足:“天還黑着呢,或許寅時還沒過呢。”

“日期呢?”李殊檀追問。

“九月十五。”

“問日子幹什麽?在這兒呆着,哪天不都一樣?”最先發聲的女音又響起,這回不僅是不耐煩,還混了點分辨不清的情緒,像是幸災樂禍,又像是自嘲,“那我再告訴你,外邊年號都改了,得叫元安!”

李殊檀詫異地睜大眼睛,片刻後又陡然呼出一口氣。

……是了,元安元年,她阿兄改元稱帝的第一年。當年五月,圍困長安城的叛軍被聯軍擊退,六月叛軍退避範陽,戰況自此膠着。李殊檀則為了救人陷于敵手,落得一身傷,到最後連臉都被劃成了花貓。

而她死在元安六年的十二月初七,生前颠沛流離,趁着叛軍被攻破時逃脫,不得已予人為妾,死前才知道當時拼命救的表姐在長安城裏散布消息,說她投敵,害她聲名狼藉,臨死都不敢說想要歸鄉。

沒想到再次睜眼,離她落入叛軍之中剛好三個月,離兩鎮聯軍前來還有兩個月。她甚至尚未和叛軍中那幾個暴脾氣的痞子撞上,臉還完好無缺。

李殊檀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該算是上一世還是噩夢的記憶一層層湧上來,沒答話。

故意拿話刺她的女人讨了個沒趣,冷哼一聲,又重重一個翻身,不再動了。

屋子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被吵醒的人調整睡姿,過了會兒又平靜下來,只有起起落落的呼吸聲。

天色尚早,但李殊檀毫無睡意,低頭看着放在被面上的手。

屋裏黑漆漆的,門窗緊閉,連月光都透不進來,那雙手在她眼中卻纖毫畢現,連指甲蓋上淡淡的小月牙都看得清清楚楚,被面上粗陋的針腳也一同映入眼瞳。

是她的眼疾。

當時為了救梁貞蓮,李殊檀讓戰馬一腳踢得一頭磕在地上,醒過來眼前一片模糊,看什麽東西都隔了層紗。她以為自己要瞎,到夜裏又清晰起來,才知道她這眼疾奇妙,旁人是沒光時看不清,她倒反過來,夜裏看得清清楚楚,白日裏對着光反而愛流眼淚。

後來僥幸逃脫,委身進崔府為妾,眼睛漸漸好轉,請來的醫師也看不出原因,只說恐怕是當時磕傷腦袋,裏邊血瘀把眼睛壓出了毛病,時間一長,血瘀散盡,眼睛自然也恢複了。

能複原自然是好事,她那個便宜夫君松了口氣,開口又半真半假地笑話她,說着調笑的話,替她掖好被角倒溫柔得很:“原來是眼疾,我還曾以為你是貍奴變的呢。如今我倒放心了,确實是人。”

這是他和李殊檀說的唯一一句玩笑話,和往常的冷淡自如截然不同,只是為了寬慰她。

想到崔雲栖,李殊檀心口驀然刺痛,她緩緩躺下去,盯着髒兮兮的橫梁。

她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和崔雲栖初見時又剛從亂糟糟的戰場逃出去,灰頭土臉,臉上還全是橫七豎八的疤痕,說是以色侍人都不夠格。

故而李殊檀一直覺得崔雲栖肯收留她,或是善心發作,或是看她好玩,總之不會是對她有什麽真心,但她最後纏綿病榻行将就木,守在榻前的确實是崔雲栖。

在那場生死颠倒的夢中,男人身似梅骨,顏如皎月,向着她微微俯身,眉眼平和,領上綴着苦寒的梅香。

他解下随身的佩玉,極其輕柔地放進李殊檀手裏,懷着她不能理解的眷戀,輕聲問她:“若有來世,哪怕是一刻也好,你可願試着多看我一眼?”

“……我願意。”明明是夜裏,屋裏一絲光都沒有,那根斑斑蛀洞的橫梁卻模糊起來,李殊檀緩緩閉上眼睛,握住手裏不存在的玉佩,無聲地重複,“我願意。”

**

“……醒醒!”

肩上一重,李殊檀睜開眼睛,大開的門透光,紮得她立刻掉了幾滴眼淚。

她眼前果然模模糊糊,勉強看清拍她的是個女人,身形頗為豐潤婀娜,一張略圓的臉,五官只有個大概位置,看排布應當有幾分美貌。

奈何女人叉着腰,總有些兇相,又往她肩上推了一把:“果真是哪家的嬌娘子,昨晚上折騰着不肯睡,這會兒倒賴床了?”

李殊檀自然不是哪家的嬌娘子,她是隴西李氏的支脈,阿耶曾任豐州節度使,如今盤踞在皇座上的則是她堂兄。

但她只是垂着眼簾,既不應聲,也不回嘴,利落地起身穿衣穿鞋。

女人反倒被她噎了一下,找補似地說了聲“知道就好”,扯着嗓子扭頭去催同屋動作慢的人。

李殊檀則低頭避光,跟着屋裏的人一道出去,洗漱時特地多看了幾眼,從記憶裏把屋外的這些人捋出來。

這片茅草屋裏的住的都是叛軍沿途擄來的女子,年齡不拘,從十歲出頭到将近三十的都有,平日裏做的是挑水灑掃洗衣做飯的粗使活。另有幾個美貌女子則被迫或是主動委身,用身子換個茍活的機會。

催李殊檀起床就是其中一個,似乎是名裏帶個蓉字,旁人就叫她蓉娘。蓉娘生性潑辣,也想得開,主動勾上了看管她們的兵卒,分到了些權,平常免了做粗使活,只需管着她們。

同屋的還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說話怯生生的,李殊檀牢記着她叫作郭蘭,因為劃花她臉的那兩個痞子,正是郭蘭引來的。

除了這兩人,李殊檀記憶中沒有多交集的,既來之則安之,也不必特別防着。夢中她陷在叛軍手裏驚惶無措,重來一回倒冷靜了,還有閑心細數距離叛軍徹底兵敗還有多久。

她一面盤算,一面跟着衆人一同洗漱,等蓉娘依次往下派今日該做的活。

李殊檀本以為以蓉娘那種睚眦必報的性子,八成要和記憶中一樣磋磨她,結果輪到她這裏,只聽見蓉娘啧了一聲,不耐煩地朝她一揮手:“去西山喂鴿子去。”

李殊檀一愣。

她不記得被叛軍抓住的那幾個月到底幹了多少活,但她記得不曾去過西山,也不曾喂過鴿子,倒是有幾回在蓉娘發作時頂撞她,被壓着洗了十幾床被單,洗完兩只手都泡得發白。

李殊檀看了蓉娘一眼,忽然意識到,她确實重來了一回,而她的決定,哪怕是小小地低一次頭,避開沖突,或許都可以改變将來。

她緩緩點頭:“好。”

**

鴿場在西山的偏僻處,幸好李殊檀長到十五歲,只長個子,沒長女子發育時該長的地方,套在粗麻衣裳裏就是塊板,乍一眼都看不出男女。她獨自一路往西山跑,除了讓風裏的塵土吹得臉髒兮兮的,什麽麻煩事都沒遇上。

等她跑到,日頭已經攀到中天,光刺得眼睛發酸,李殊檀使勁眨了兩下,幹脆蹲下來避光。恰巧送信的鴿子親人,十來只全落到她膝前,腦袋一點一點地啄着撒出去的谷皮,看着還挺可愛。

她撒完谷皮,盯着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伸手,摸在其中一只的背上。

那鴿子似乎有點不太舒服,渾身的羽毛都奓起來,咕咕地叫了兩聲,又抖抖翅膀,從李殊檀掌下鑽了出去。

李殊檀順勢收手,看着滑出去一小段路的鴿子,低聲說:“親友慘別,去國懷鄉……我倒不如你,至少還有雙翅膀,能從這地方飛出去。”

正難受着,邊上乍響起個聲音:“今日是你喂鴿子?”

李殊檀一驚,猛地擡頭。

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人,身形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間,一柄折扇展開,閑閑地抵住下半張臉,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漂亮的眉眼。

“……是我。”李殊檀強行定下心神,“今日是蓉娘安排的。”

少年微微一笑,忽然向着她俯身。

李殊檀躲避不及,視線撞上他的正臉。

繪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往上,是一雙漂亮的眼睛,密匝匝的睫毛,眼尾略略上挑,笑意稍稍一點染,天然地含着三分情意,眼型居然有那麽一瞬仿佛崔雲栖笑起來的樣子,晃得李殊檀一陣眩暈。

但他的語氣和崔雲栖截然不同,特意壓低,略啞的尾音勾上去,簡直像是調笑:“去國懷鄉,去的是哪國,懷得是何鄉?”

李殊檀心說糟糕,她還沒從那場迷夢中徹底醒過來,心神恍惚,随口一說而已,鬼知道居然被這少年聽個正着。

她想找補,話還沒出口,對着光的眼睛卻受不了,眼淚先落下來,淌過沾在臉上的灰塵,弄了她一個大花臉。

“哭什麽?”少年卻像被眼淚紮着了,立即直起腰,甚至往後小小地退了半步。他別開頭,和剛才那種調笑的風流樣子截然不同,“起來說話。”

李殊檀覺得這少年似乎有一瞬間的驚慌,她莫名其妙,想提一嘴眼疾的事兒,奈何還沒開口,眼睛一眨,成串的眼淚先往下淌。

她趕緊擡袖,胡亂地擦了沒兩下,臉上忽然按過來一張手帕,軟而薄,隐約能感覺到背後的指尖。

李殊檀傻了:“……給我?”

“你說呢?”

李殊檀一噎,沒敢答話,迅速接過帕子。一圈擦完,她剛想還帕子,模糊地瞄見上邊的混着淚痕的黑灰,又不好意思,遲疑:“那這個……我洗幹淨再還你?”

“……不必。”少年也瞥見髒兮兮的帕子,皺了皺眉,扇骨在腕上一敲,折扇合攏,又在李殊檀頭上輕輕一碰,“閑話休提,也別碰軍中的活物。”

李殊檀尴尬地點頭,抱着空籃往山道上撤。日光正盛,走出去沒多遠,一雙眼睛又開始不舒服,她幹脆再拿帕子擦眼睛,一角正好耷在鼻端。

她無端地嗅了嗅,聞到一股極淡的梅香。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終于開文了——(土撥鼠.gif)

末尾出場的就是男主,只是暫時沒名字而已(攤手(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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