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留駐

李殊檀:“……”

她怒了:“你……”

鶴羽卻沒回應,兀自低頭,只讓李殊檀聽見極輕柔的一聲輕笑。

李殊檀的怒氣當即被噎回去,她憤怒地瞪了鶴羽一眼,在他邊上徘徊了會兒,正想告辭,門先她一步打開一條縫,司墨的聲音冒出來:“郎君,劉醫師來了。”

就在他打開門的瞬間,李殊檀肩上一重,裸露的那截小臂卷到了什麽輕軟柔順的東西。

靛青色的對襟外袍從她的肩頭垂落,一側的袖上染開大團的血色,另一側落在她臂上,嚴嚴實實地遮住本該裸.露在外的肌膚。李殊檀低頭,在上臂邊緣看見猶如翎羽的刺繡。

“嗯。”丢外衣的少年安然自若,大方地露出受傷的那條胳膊,“勞煩醫師過來看看。”

之前屋裏就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個半撩起大袖,露着白皙的手臂;另一個披着顯然是男裝的外衣,滿臉飛紅,鬼知道剛才在幹什麽。

劉醫師倒是不為外物所動,自如地拎着藥箱在鶴羽邊上坐下,先給他查看傷口。

司墨則不行,人站在劉醫師邊上,一副等着給他打下手的模樣,眼睛卻忍不住一下兩下地往李殊檀那兒瞥。

“好看嗎?”鶴羽的聲音幽幽響起。

“……啊?”司墨一怔,猛地反應過來鶴羽指的是什麽,趕緊搖頭,視線定住,站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塗上金漆就能送去道觀裏當一尊立身像。

鶴羽也收回視線,安然地看着臂上猙獰的傷口。

“……血倒是止住了。只是……”劉醫師似乎陷入一個困境,猶豫半晌,只說,“想來是郎君尚且年輕,身子康健,傷口愈合得快,今早的傷拖到現在,竟也稍稍愈合了些。”

鶴羽的睫毛輕輕一顫,面上卻是清清淡淡的笑意:“這不是好事麽?”

“是好事,是好事。”劉醫師醫者仁心,能治好就是好事,哪兒管好得怪不怪異,“不過先前摘了紗布,得重新為郎君上藥裹傷,再開些鎮痛的藥煎服,到下半旬定然痊愈。”

“有勞了。”鶴羽點頭。

劉醫師也點頭,打開藥箱,從中取出要用的東西,麻利地替他處理傷口。鶴羽相當配合,醫師又熟練,不過一刻鐘,臂上重新纏了白紗,大袖落下,從外邊看,除了那塊紮眼的血漬,毫無異樣。

“傷口已有愈合的跡象,特意纏得松些,用的紗布也輕軟,不至于黏着血痂,明日起可讓旁人代換,若是出血或是發熱,命人來找我,随叫随到。”劉醫師收拾好藥箱,正打算告辭,瞥見邊上站着的李殊檀,腳步一頓。

李殊檀察覺到他不太對勁:“……怎麽了?”

“冒犯了。我見娘子臉色不太好,”劉醫師摸了摸颌下的胡須,“可否讓我把個脈看看?”

李殊檀不敢随便點頭,低頭去看鶴羽。

鶴羽也正在看她,神情平靜。

靛青色的外袍顯瘦,尺碼又太大,披在女孩身上空空蕩蕩,顯得她更纖細,先前氣出來的紅暈早就褪了,露出本來的膚色,白皙得過分,不是書上形容美人的肌骨如玉,倒像是單薄如紙。

鶴羽突然想起他從沒有問過李殊檀的年紀。看她的身量,不至于太小,可為什麽這麽纖瘦,像是随時能被風摧折的細竹?

他按了按眉心,點頭:“勞煩醫師給她看看。”

李殊檀并不拒絕,小心地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下,下意識地要伸藏在外衣裏的左手。

“右手。”鶴羽忽然說。

李殊檀莫名其妙,懶得和他糾結,順勢換手,伸出去一截手腕,腕骨突出,青紫色的脈絡細細地蔓延進袖口。

劉醫師伸出兩指,仔細地探了一會兒,收手,眉頭微微皺起:“脈象倒未有大症,只是女子常有的體虛體寒,不必太過擔憂。”

他想了想:“娘子可有些別的症候?”

李殊檀遲疑着要不要提一嘴眼疾,轉念想到崔府請來的名醫都診斷不出,何況身陷于叛軍之中,不露怯為好,故而只說:“夜裏睡不好,總驚夢,有時還出冷汗,算嗎?”

“正是體虛之象。”意料之中,劉醫師抽出常備的藥方,“是些安神滋補的藥,娘子若是願意,喝上幾日就能有所改善。只是病症雖小,卻出于心脈,服藥終究是外力,還是以調養為上。此外,其中有幾味藥需得恰到好處,多則毒性傷身,娘子切勿随意更改用量。”

李殊檀收了藥方,點頭致謝:“我明白。多謝醫師。”

“不必,記得按時服藥,多休息。”醫者就是喜歡這種能自覺配合的病患,劉醫師相當滿意,又分別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提起藥箱告辭。

憑之前相處的經驗,李殊檀大致知道鶴羽讨厭被人糾纏,于是放棄撒嬌賣乖地磨他,有禮有節地打算跑路:“謝謝你救我一回,還讓醫師給我看診。不叨擾了,我這就回去。”

“慢着。”鶴羽卻開口留她,正巧司墨送完劉醫師打道回府,直接被發配了任務,“去取身女子能穿的衣裳。”

**

換衣煎藥,一來二去便到了酉時。臨近入夜,天昏昏的黑,李殊檀的視野卻清晰起來,能看清在小鍋裏一個個咕嘟咕嘟冒出破裂的氣泡。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風,司墨路過,做完了手頭上的事,正閑得發慌,幹脆在她身邊蹲下:“你倒是好運氣,除我以外,郎君可沒在身邊留過人呢。”

他指的是下午的事兒,李殊檀當時以為鶴羽命司墨去取衣裳,是為了給她遮羞,姑且算是殘存的一咪咪良心,沒想到等她換好那身利落的衣裙,鶴羽卻又開口要她留下來。

當然,鶴羽的話自然說得不太好聽,開口時笑吟吟的,說出來卻像讨債:“我因你裂了傷口,難不成你不該伺候我到痊愈?”

話雖如此,呆了小半天,最麻煩的事也就是煎藥,鍋裏填的還是自己該吃的藥材,遠比記憶裏在蓉娘手底下受着磋磨時舒服。

李殊檀以為司墨是有所不滿,趕緊降低身段:“是郎君心地善良,也是我運氣好。只是我不知郎君有什麽喜好,往後還得你多提點我。”

“不用特意記挂着,郎君不是那種揪着針尖不放的人,只要認真幹活,別碰別問不該碰的東西就行了。不過,既然你來了,”司墨卻嘿嘿一笑,搓搓手,“往後縫縫補補的針線活,我是不是……嗯?”

李殊檀懂了,自然應下:“不過我手笨,針線活也不太好。”

“沒事,總比我好,就交給你哈。”司墨如釋重負,笑着說,“對了,你的忽雷,先前去請劉醫師時我在路邊看見了,想着怕被人撿走,就順道給你送回去了。這兩天你若是要用,記得和我說一聲,我提前給你去拿回來。”

“有心了。那我也先道聲謝。”

“不謝。你看着火吧,我先走了。”司墨又嘿嘿一笑,起身往屋裏走,走了沒兩步,扭頭提醒,“你記得好好煎藥好好喝啊,別讓郎君擔心!”

“放心吧!”李殊檀含笑應聲,轉回頭時卻殊無笑意,面容倒映在黑漆漆的藥鍋側面,肅穆如同冰雪。

她從懷裏取出一方小小的油紙包,把裏邊磨碎的山茄花和朱砂,全部抖進了鍋裏。

**

北營。

叛軍最初打的旗號是勤王,允諾往下分的是金銀財寶乃至封侯拜相,算是募兵。結果一朝失勢,不得已退避回範陽一帶,駐紮在山上,為了糧草和補給,又分出一部分底層的兵卒種地墾田,兜兜轉轉變回了府兵。

勞作是個苦差事,一入夜,軍帳裏全是抱怨的聲音,張二聽着煩,也是真喝多了水,借着放水的由頭去帳外,一路溜出營卡,直到遙遙看不見軍帳的偏僻處。

在草叢裏松快完,他邊系褲腰帶,邊和一道出來的孫大抱怨:“要不是當時說酒肉管夠,還有新鮮的娘們兒,誰跟着這幫人出來,現在倒好,一天三頓不見肉腥,還不如老子在街裏快活!”

孫大是個溫吞性子,不僅不附和,反倒勸他:“說這個也沒用,你少說點,當心……當心人家聽見。”

“怕什麽?敢做,不敢讓說啊?娘的,那幫人說得好,現在就自己喝酒吃肉睡女人,我們分到什麽了?!”張二又痛快地罵了一通。

這地方兩面是山壁,一面是懸崖,四面寂靜,只有他罵娘的聲音,過了會兒就隐隐有回聲,他有些心虛,趕緊啐了一口,“呸!不過這地方也真是邪門,說起來,你還不記得,遇見那小子以後,後邊到底怎麽了?”

孫大誠實地搖搖頭。

他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記憶停留在一身大袖的少年開口說話,後邊的戛然而止,前邊的模模糊糊,只記得那少年說他名為鶴羽,正是軍中出謀劃策的軍師。

“奇了,真是奇了……”張二的記憶也是如此,多的什麽都回想不起來,他往腦門一拍,“算了算了,就當青天白日見鬼吧,邪門地方,回去吧。”

他又啐出一口濃痰,一轉身,一陣風吹過來,側邊的灌木叢簌簌搖曳,半枯的葉片鋪了滿地。

灌木後邊驟然浮出個身影,纖纖細細,看着像是個人形,胸口的位置卻橫着怪異的一長條,像是被什麽長條的武器貫穿。

孫大一聲尖叫,和張二死死地抱在一起:“——鬼啊!!!”

作者有話要說:  阿檀:我來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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