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梅香
張二嘴一撇,眼睛下邊的那道刀疤随之一動,橫在鼓起的肌肉上,顯得頗為譏諷:“怎麽,是想一道玩……啊!”
他突然痛苦地叫了一聲,分明最先感覺到的是劇痛,像是要生生地捏斷腕骨,手腕上的筋脈卻又酸麻,讓他的指尖不自覺地松開,整只手耷拉着,無力地垂落,抓不住任何東西,只有手腕上的酸麻痛楚紮進骨髓,如同針刺。
“你松開!你他媽松開……”那股酸麻從手腕兵分兩路,一路往下,一直軟到腳踝,另一路則直沖腦門,眼前一陣發黑,連口舌都發酸,張二想叫那絡腮胡幫忙,出口卻聲如蚊蠅,“孫大……”
孫大也知道不對,當即握拳,一拳向着鶴羽搗過去,然而鶴羽把張二甩在地上,身子難免前傾,剛巧避過。
鶴羽回身躲開第二拳,順手不輕不重地推在李殊檀肩上:“快走。”
李殊檀不能當着鶴羽的面動手,留下也是累贅,當即抱着忽雷往山道外跑。
她一跑,倒讓孫大遲疑了一瞬,猶豫着該繼續揍鶴羽,還是去抓李殊檀這個真正的目标。
而就在這一瞬,鶴羽一肘擊在了他胸腹交接的軟骨處。
這一肘沒多少技巧,但手肘堅實而易于發力,還打在最脆弱的地方,孫大幾乎沒什麽反應的時間,劇痛從那一點擴散,整個胸腹像是火灼,再高大壯實的身軀也擋不住,立即倒在地上,雙手抱腹,像是某種甲蟲一樣蜷縮起來。
鶴羽嫌惡地看了一眼,一腳踩住邊上張二伸出的手,冷聲:“再動一動,我踩斷你的胳膊。”
張二頓時慫了。他只是慣行陰招,想趁人不備撩他下盤,不是想廢條胳膊,他哪兒還敢繼續動,渾身僵硬,只剩下個頭頗有骨氣地高高揚起,怒視着鶴羽。
鶴羽絲毫不慌,對上視線的瞬間,原本微微皺着的眉頭反而舒展開,淡淡的笑意浮上來,眼角眉梢一點染,有種怪異的輕松與舒爽,不像是在看活人,倒像是在看剛由他摔打發洩過怒氣的死物。
張二一個哆嗦,寒氣直從背後竄上來,舌頭打結,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你到底是誰?!”
“鶴羽。”少年微微一笑。
張二的頭也軟了。
在軍中,鶴羽的名聲好壞參半,好的說他神機妙算,差的則說他欺名盜世,但無論好的壞的,共同點就是這位外來的軍師同首領關系極親近,康義元并不介意為他殺幾個人。
張二聽過之前有個百夫長懷疑鶴羽,被康義元下令吊在樹上活生生讓風吹死,這下他和鶴羽注定結仇,鬼知道下一個吊死在樹上的是不是他。
殺又殺不了,得罪又得罪不起,張二心慌意亂,任他踩着胳膊,思來想去,語氣陡變:“……軍師,軍師息怒!是小的眼睛瞎,爛心爛肺竟敢肖想軍師的人,軍師千萬別和小的計較,氣壞身體不值當,踩壞了鞋也不值當。”
痞子終究是痞子,不可能所向披靡,總有被路過的俠客暴打的時候,張二欺男霸女的勾當幹得熟練,裝孫子的勾當自然也熟練,求饒時一禿嚕嘴,當年的自稱全溜出來,就差給鶴羽當場磕一串響頭。
鶴羽倒不苛求對方怎麽認錯,像是沒聽見,自顧自說:“我應當從未和人說過,為什麽能這麽稱呼我吧?”
張二當然不知道,他更不知道鶴羽這話是搞什麽鬼,眼珠又轉了一圈,露出個谄媚的笑:“這是什麽秘密?軍師且說,小的保準記住,帶進棺材裏。”
“因為我阿耶覺得,”鶴羽收腳,在衣襟上松松地攏了攏,指腹在內側一抹,輕嘆,“小字若是‘鸩羽’,未免太不吉利了。”
他攤開手掌,一口氣吹出去,吹出一股像是梅花的香氣,仔細聞聞卻又覺得不是,香氣黏在鼻子裏,顯得過于甜膩,少了梅在雪中應有的風骨。
剛爬起來的孫大還沒明白這香氣是從哪兒來的,吸吸鼻子,下一瞬天旋地轉,整個人砸在了地上。而躺在他身邊的張二,早已閉上了眼睛,一線唾沫自嘴角長長地淌下。
鶴羽輕輕嗤了一聲,轉身撥開擋在眼前的枯枝。
**
李殊檀蹲在拐角的灌木叢裏,背靠着一簇枯幹的矮樹,忍住枝杈戳到臉上眉邊的癢痛,緊盯着山道拐角往上的那片樹叢。
等了約摸一盞茶,還不見鶴羽的身影,她心裏突然冒出些焦慮和無措,越積越多,急得她無意識地反複咬着下唇。
鶴羽既是叛軍中的軍師,李殊檀對他當然不可能生出什麽特別的心思,但他是她近段時間唯一的倚靠,她需要的東西還藏在他的書房或者偶爾洩露的言辭裏。若是隔岸觀火,她興許還能鼓掌叫好,但身處其間,她必須做出抉擇。
李殊檀調整呼吸,擦去額上的汗,小心地拆出琴頭上一彎近似軟刀的薄片,捏在手裏,壓低重心,一點點靠近那個樹叢。
……就當,是還他兩次出手解圍的恩情,也為了能在他心裏留個印記,以便往後行事。
樹叢裏突然浮出個人影,略佝偻着,李殊檀以為是張二,迅速把薄刃卡在指間,臨時充當手刺,朝着人影的腹部一拳錘過去。
“……收手!”響起來的卻是少年的音色,與此同時,李殊檀腕上一痛。
那股疼勁兒沒持續多久,卡住她手腕的虎口卸了勁,剩下的就是略微的酥麻,還有被緊握的觸感。
李殊檀一向以為鶴羽看着身形單薄,想來是手無縛雞之力,放在她阿耶嘴裏就是最看不上的小雞崽,但她的手腕被鉗住,才發覺鶴羽的力氣并不小,指腹和指根有層略顯粗糙的薄繭,倒像是長年堅持做什麽體力活。
她心念一動,擡頭看他時呼吸急促:“你……你怎麽脫身的?”
“自報家門,難不成還和他們打架麽?”鶴羽懶得解釋藏在衣襟裏的微毒,松開李殊檀,往下瞥了一眼,眉頭又皺起來,“這什麽東西?”
“這……哦,是我從忽雷上拆出來的,貼上去是個裝飾,想來是樂姬用來防身的吧。”李殊檀面不改色,坦然地承認,“我想着,要是你打不過他們兩個……”
“你打算,用這個,”鶴羽輕輕挑眉,“救我一回?”
李殊檀硬着頭皮,點頭:“嗯。”
鶴羽沉默片刻,無奈地嘆了口氣:“有心了。”
看他的樣子是沒起疑心,李殊檀小小地松氣,接着解釋:“我知道這東西很小,但總歸是個武器……總是有用的吧。”
她聲音越來越小,說到後面還垂下眼簾,臉往陰影裏一藏,看上去就是一副羞愧卻嘴硬的模樣。
鶴羽沒好意思點破這如同裝飾的薄刃是用來自裁的,算是颠沛流離的樂師最後一點倔強,他安撫似地在李殊檀頭上輕輕一拍:“拿着這東西敢來打人,你家到底是做什麽的?”
李殊檀心頭一跳,語氣卻盡力平穩,胡編亂造:“我家是經商的,從豐州、靈州那片到中原,買賣茶葉和皮毛之類的貨物。我稍學過功夫……”
“教你的是不是貓?”鶴羽忽然打斷她。
“……什麽?”
鶴羽面無表情,吐出三個字:“三腳貓。”
李殊檀:“……”
她忍住沒一拳錘他臉上,頭狠狠往邊上撇,看見他側邊的衣袖,整個人一驚:“……你的手怎麽了?”
鶴羽一愣,順勢看過去,上臂一片猩紅,且還有擴大的趨勢,在袖上一點點洇開。想來是剛才用了手臂上的力氣,傷口又裂了,但劉醫師清創時用了麻藥,這會兒他還沒什麽感覺。
“傷口裂了吧。”他毫不在意,“回去再說。”
李殊檀卻一把抓住他另一只手腕:“那你快點,我給你包紮!”
**
軍中多傷員,李殊檀總共也就親身上了一回戰場,處理傷口的本事倒不錯,司墨主動跑去找劉醫師,她就蹲在鶴羽身邊,利落地把他的袖口推到肩頭,拆了吃透鮮血的紗布,重新用火上燙過的針給他清理創面。
落在鶴羽臂上的是條鞭傷,傷口狹長,所幸并不深,李殊檀清理掉黏着棉屑的血痂,傷口已經自發地凝住了,一條深紅的痕跡爬在手臂上,一打眼還以為是條長長的蜈蚣。
李殊檀被自己的想象惡心了一下,奈何她身患眼疾,稍離遠些就看不清,只能湊在手臂附近仔細查看,鼻尖幾乎要貼到鶴羽的手臂上。
不過也挺奇怪的,旁人受這種傷,身上多多少少總該有些血腥氣,這少年卻幹幹淨淨,哪怕正對着傷口,都是一股極淡的梅香。
她莫名其妙,忍不住吸吸鼻子,又嗅了一下。
鶴羽恰好低頭,自上而下地看見女孩低垂眉眼,眨眼時濃長的睫毛仿佛能掃到他的手臂。李殊檀的兩只手也在視野裏,同樣的纖細,再往上,一條胳膊藏在收緊的袖子裏,另一條卻暴露在外,過分白皙的肌膚紮進人眼裏。
他無端地一躲:“……行了,就這樣吧。”
“……哦。”李殊檀主動往後挪了挪,放下清理血漬用的東西,斟酌着說,“這傷口在你手臂上,最近你做什麽,應該都不方便吧。所以,我想着我能不能……”
她斷了一下,鶴羽也沒催,往桌邊一靠,頓時生出幾分慵懶的味道。
李殊檀看了他一眼,繼續說:“……我想留下來照顧你。”
鶴羽不置可否。
“我會做很多事的,真的!”傷病的人總是更脆弱些,李殊檀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一連串往外報,“我可以給你洗衣做飯,陪你聊天,若是你的傷口出了什麽問題,只要有藥,我還能先替你包紮一下……”
她絞盡腦汁想着自己還有什麽籌碼,鶴羽說:“你這麽認真,說自己如何賢惠,好像……”
“好像什麽?”
鶴羽笑笑,将要開口,又硬生生改了本該說出口的話,只擡起完好的那只手,袖口半掩在鼻梁以下,故意逗她:“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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