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狹路
次日,議事廳。
“……好了。”醫師小心地把打起的結拉扯平整,“雖是皮外傷,但郎君尚年輕,臂上留疤也不好看。這幾日郎君吃得清淡些,別碰醬醴一類的重顏色的東西,也別碰水,日日換藥,待結痂就好了。”
交代完養傷該注意的事,醫師低了低頭權當行禮,提着藥箱出去。
門一關,議事廳裏頓時顯得尤為空蕩,康義元大咧咧地直接往地上一坐,正好坐在鶴羽邊上:“說來也怪,平常我總覺得他話多,針尖大點傷沒完沒了說一大通,到你這裏我倒覺得他說得有理。你這人平常磨磨叽叽,受傷了活該聽他絮絮叨叨。”
鶴羽不置可否,撫了撫打緊的結,白布擦過底下剛敷了藥的傷口,疼得他極輕地吸了口氣。
“哎,別動!剛才那一通白說了?”康義元趕緊把他的手拍開,隔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心裏有氣,但何将軍那臭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是你們拍着胸脯說萬無一失,結果剛出城就讓平盧鎮軍埋伏了,白死了一群兄弟。以他那個暴脾氣,抽你這一鞭還算是輕的,只怕他暗地裏想着扒你的皮呢。”
“既是我與他們一同謀劃的,”鶴羽輕笑,“怎麽這鞭子只落在我身上?”
當時話說到一半,何駿突然發難,他又一向假裝不會武,躲都不能躲,硬生生吃了這一鞭,臂上當即一道狹長的傷口,血肉都翻出來,鮮血淋淋漓漓地滴了一大灘。
但他眼下不能借此發作,只能重重扯落袖口,裝出不服氣的樣子,“我本想着借你的勢,謀一番大業,如今想想,倒是我癡心妄想,還不如當時找個富貴人家抄書,也好過在這兒吃鞭子。”
“哪兒的話!你且放心,過會兒我就去找那姓何的,三日之內,保準讓他到你這兒來道歉。”康義元自然不肯放個知曉軍中大半秘密的火.藥包下山,痛下殺手畢竟是下下策,他露出個如同豪爽長兄的笑,耐着性子安撫鶴羽,“不過,我同你說句實話,那幾個都是與我阿耶一同起事的,只有你是我找來的,唯一的軟柿子就是你,其他人他也不敢捏啊。”
“所以才讓他今日當庭懷疑,說我暗中通敵?”
“這……”康義元一噎,“實在是你的家世說不清楚,我信你,他們不一定信。”
“我不過是歌伎所生,幼時挨打挨餓,少時挨主母的白眼,直到出走都沒讓我阿耶正眼看我一回,”鶴羽面不改色地撒謊,“這話還要我在他們面前再說一回嗎?”
“這倒也不必。這回是我不好,是我對不住你。”康義元幹脆把責任全攬自己身上,“你且消消氣,消消氣。”
“我不怪你。”鶴羽停頓一會兒,胸口的起伏漸漸平息均勻,看起來就是把怒氣壓回去,“身上有傷,先回去休息了。”
“哎,行。”康義元自然不攔他,甚至還立即起身,送了鶴羽一小段路。
臨到門邊,鶴羽忽然止步,扶着半開的門:“不妨想想,為什麽何駿揀來捏的這個軟柿子,恰恰是你帶回來的。”
康義元一愣。
這一愣,鶴羽出門走遠,只來得及讓康義元看見個背影。
他回想着鶴羽剛才的話,緩慢地咬緊牙齒,從一臉憨厚的兄長變成了磨牙吮血的毒蛇。
**
李殊檀看着堵在眼前的人,小心地後退半步,裝作被留出的發絲糊了眼睛,低頭避開視線:“兩位……有什麽事嗎?”
昨天的忽雷沒彈成,今天她依舊按照慣例去鶴羽那兒,卻沒想到讓人堵在了山道上,堵她的兩個人勉強還算是舊相識。
這兩人都作叛軍兵卒的打扮,一個人高馬大,絡腮胡糊了半張臉,另一個脊背佝偻,瘦小幹癟,左眼下方有道一寸長的疤。
李殊檀記得他們。确實差不多是十月裏,本該在河邊見面,招惹他們的是郭蘭,倒黴的卻是她,整張臉都被劃得血肉模糊。
冷氣從脊骨竄起來,臉上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氣,瞥了眼冷清的山道,悶聲說:“我還有事,請兩位讓一讓。”
“往哪兒跑!”她想換條路,絡腮胡卻一伸手,手臂橫在她面前,稍一握拳,整條胳膊上的肌肉虬結,大臂恐怕有她的大腿那麽粗。
刀疤臉一開腔則是十足的痞子腔調,上上下下看了她幾圈:“你哪兒來的,倒是個漂亮的小娘子,我怎麽沒見過你?”
“我平常除了做活,只為郎君演奏忽雷,兩位确實沒見過我。”李殊檀硬着頭皮繼續說,“請兩位讓一讓,否則趕不上約定的時間,恐怕郎君要發怒。”
絡腮胡露出個怔愣的表情,橫在她面前的手臂動了動,刀疤臉卻笑嘻嘻地把那條壯實的胳膊推了回去,問李殊檀:“你家郎君是哪個?”
“是……”李殊檀發現她壓根不知道鶴羽姓什麽,想特指都不能,她抿抿嘴唇,“我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麽,只聽見過旁人叫他軍師。”
絡腮胡和刀疤臉對視一眼:“這……”
刀疤臉眼珠一轉,按下那條橫在李殊檀面前的胳膊,往邊上退了一步,露出個空隙:“既然小娘子要做事,那也不攔着,過去就是。”
他的意思是讓李殊檀從他和絡腮胡之間的空隙裏擠過去,但兩人站得近,李殊檀再纖瘦,也得側身,擠過去時恐怕還要擦到這兩人的手臂。
李殊檀可不想和這兩人親密接觸,她扯出個笑:“不必如此,我另找條路吧。”
她想從邊上走,左臂卻突然被抓住,一扭頭,正對上一張瘦削如猴的臉,眼下一條猙獰的刀疤。
“不往這兒走,可就走不了了!”刀疤臉幹脆撕破臉皮,裝都不裝,手上一使勁,生生扯下了李殊檀一截左袖,露出纖細的小臂,膚色是不正常的白,在太陽底下晃着人眼。
“嘿,那小娘皮說得沒錯,看着幹幹瘦瘦的,人倒是白。”他吞咽一下,朝着那截小臂伸手。
李殊檀猛地避開,冷汗從額頭滴落,滲進睫毛裏,刺得眼睛微疼。
她記得很清楚,被劃花臉的原因是暴怒之下說了激怒刀疤臉的話,但直到滿臉是血地被丢在河邊,兩人都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或許正因為她看起來實在太像是幹巴巴的少年,激不起任何龌龊的心思。
然而這回她刻意收斂性子,裝出柔順的模樣,這兩人卻不肯放過她,刀疤臉的話中還帶有淫.邪的意味。
除非……
她呼吸一窒:“……等等!兩位……是想殺了我嗎?”
“怎麽會!”刀疤臉倒也不逼她,搓搓手,“軍令在呢,不能随便殺人,就是……嘿嘿,就是想讓你給我們也彈個曲子聽聽。”
……彈你娘的曲子!
李殊檀在心裏罵了一句,面上卻一副乖順的模樣:“自是可以,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
絡腮胡和刀疤臉交換眼神,點點頭:“問。”
“剛剛聽這位軍爺的意思,有人提到過我?”李殊檀擡頭,盈盈地看着刀疤臉,“不知是誰提起的,能告訴我嗎?”
“這……”絡腮胡顯然有點為難。
刀疤臉卻大方得很:“行啊,是茅屋裏的一個小娘子,我記得是叫……”
他忽然一頓,上下看看李殊檀,“……不過嘛,我們當時可答應了,不往外說。答應人的事不做到,得天打雷劈。不如你讓我摸摸,我再告訴你?”
李殊檀一陣惡寒,指腹抵上藏在琴頭後尖銳的裝飾,考慮着等會兒打起來該往哪個方向跑。
猶疑間,山道邊上多了個人影。
“……在做什麽?”鶴羽顯然是恰好路過,且心情不太好,皺着眉,看刀疤臉和絡腮胡時藏都不藏,顯而易見地厭惡。
“……郎君!”李殊檀生怕他走開,趕緊發聲,抱忽雷的左臂刻意動了動,把那截裸.露的小臂暴露在鶴羽的視野裏。她壓低聲音,聽起來就是怯怯的,“我本想着按約定過來,路上卻遇見這兩位,非要留我給他們彈一曲。”
“彈什麽曲子要撕一截袖子下來?你當是……”看見那截白得過頭的手臂,鶴羽心頭又添了一層堵,差點脫口而出胡旋舞之類不該提的詞。他猜李殊檀是應付不了軍痞,眉頭皺得更緊,“過來。”
李殊檀松了口氣,往他的位置走。
她有意避開刀疤臉,但地方就這麽大,她一有繞路的跡象,那刀疤臉卻一個伸手,剛好一把扯住她的衣擺。
絡腮胡一怔:“張二,你……”
“別吵!”張二啐了一口。
他本就是痞子,到了軍中也是痞子,當年在街上鬧事時靠的就是膽子大,這才和空有蠻力卻優柔的絡腮胡一拍即合,兩人在軍紀不太嚴明的底層橫掃,從沒怕過什麽人。
偏偏鶴羽向來穿的素淡,平常也不露面,張二猜測他是混日子的客卿,上下看了看少年貌似單薄的身形,“哎,不過是個女人,不如我們打個商量?就借我們倆玩玩?”
鶴羽卻沒回答,他上前幾步,直接伸手握在張二的手腕上。
作者有話要說: 挨了打所以此刻很暴躁的鶴羽:信不信我只按F用武學助手也能打死你(錘桌.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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