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令牌

李殊檀一驚,又不好改口,只能順着往下說些自己也不認可的廢話,努力扮演一個對此一知半解的商家女:“可是,确實沒有女學,女子也不能考科舉啊。何況我只有跑商時用得到筆,再過兩年,就用不上了。”

鶴羽頓了頓,再開口時平靜得多,語氣恢複一貫的輕巧:“那我問你,日後你不随着家裏的商隊跑商,想做些什麽?”

——我要……

李殊檀茫然地眨眨眼:“可以随便說嗎?”

“自然。”

李殊檀想了想,食指指尖敲在尖尖的下颌:“那我要……”

——……殺了你們所有人。

——包括你。

撇開先前那點不該有的觸動,面對此生的仇敵,李殊檀心裏堅硬如同玄鐵,但她臉上絲毫沒有表現,反而藏少女獨有的情思,既茫然又滿懷期待。

“……回家去,繼續跟着家裏人跑商,去我想去的所有地方,見見外邊的風土人情。”她把自己剝離開,仿佛對鏡自語,鏡外的女孩語氣輕松,描繪着虛構的景象,鏡內卻面無表情,徒流兩行血淚,“等到年紀了,就……嗯,我想會找個合适的人成婚,生一兩個孩子,就這樣吧。”

“那你還是先多識幾個字吧。”鶴羽不鹹不淡。

李殊檀皺眉,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剛好看見他面前的宣紙上多了漂亮的墨跡。新寫成的字在她眼中筆畫模糊,依稀看得出筆跡流暢風骨天成,恰好是個“檀”字。

她詫異地擡頭去看鶴羽:“你……”

“恐你要與人和離,多認識幾個字,總是多條路。”鶴羽又順手寫了兩個,笑笑,“我教你。”

**

“……郎君真在教你認字寫字?!”乍聽見李殊檀提起,司墨一個手抖,差點把剛晾上竹竿的被單甩地上,“不是開玩笑?”

“我也以為他是開玩笑,”李殊檀搖頭,“誰知道不是呢。”

鶴羽這人說話總是半真半假捉摸不清,當時又氣氛正好,李殊檀自然沒有拒絕,鬼知道這回鶴羽居然和她玩真的。可憐李殊檀這幾日天天被揪到書桌前,偏偏鶴羽又是個不會教書的,開口提及的詩書多半偏門,弄得她夢回小時候,夜裏全是被罰抄的噩夢。

她長嘆一聲,“我倒不想學呢……”

“那我想!”

李殊檀驚了:“……你?”

“唉,我不識字嘛,總覺得認識字的人厲害。”司墨往李殊檀邊上挪了挪,一顆頭伸過去,“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可我也不認識幾個字……還是讓郎君教你吧。”

“郎君要是願意教,早就教了,這不是他不願意嘛。幫幫忙,”司墨靠得更近,“好不好嘛?”

他的年紀不大,看着也就十五六歲,聲音乍軟下來,簡直像是撒嬌,李殊檀一面覺得膩得慌,一面又實在不忍狠心拒絕,站在原地盤算着該怎麽答。

盤了一陣,她正想松口,領側忽然一重,整個人被提溜到了一邊,和司墨之間的間隔驟然拉大,輕輕松松能站三個人。

“我留你在此處,是讓你做活的,”鶴羽的聲音涼涼的,“還是讓你黏到小娘子身上去的?”

“我哪兒有黏她!”司墨趕緊辯解。

“我再不來,你恐怕就要黏上去了。”

“那我不是還沒黏上去嗎!”司墨又駁了一句,忽然感覺不對,滿臉漲紅,“我不是這個意思……”

鶴羽沒搭理他,只小幅度地揮揮手裏的折扇。

司墨會意,朝着他彎腰行禮,直起腰時又頂着通紅的臉看看李殊檀,提起水桶往北邊去了。

那一眼屬實五味雜陳,從委屈到期盼一應俱全,可惜李殊檀看不清,她只覺得兩人一來一回好笑,忍不住輕輕笑出聲。

下一瞬頭上忽然一重。

李殊檀茫然地擡頭,看見光下少年精巧但模糊的側臉,他的手指一動,折扇旋回手中,扶着扇骨的手修如梅骨。

“有這麽好笑?”鶴羽在李殊檀頭上又輕輕一敲,“他都快貼你臉上了。”

“……你怎麽老是敲我頭?”李殊檀迅速擡手捂頭,順便往邊上退開幾步,把剛才的事精簡地說了一遍,“只是想識字而已,又不是偷偷摸摸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麽好躲的。”

鶴羽這回倒是笑了笑:“離他遠些。”

李殊檀總覺得他好像心情突然好了一些,猶疑着放下捂頭的手,轉念想到鶴羽這人喜怒無常,趕緊又捂回去,甚至暗搓搓地後退了兩步,謹慎地問:“為什麽?”

她這一套動作全在眼皮底下,像只被人戳了肚子後躲來躲去的花栗鼠,鶴羽覺得好笑,指尖又有些微微的癢,手稍稍一擡,折扇的一端就到了李殊檀眼前。

李殊檀迅速做出反應,雙手在頭頂挪動,找到能遮住最大部分的位置,緊緊捂住。

然而落在頭上的壓根不是折扇,鶴羽在她額頭上按了一下:“你會知道的。走吧。”

“……去哪兒?”

鶴羽微微一笑:“山下。”

**

鶴羽說去山下,那就是真去,從西山的山道往下,一路帶着李殊檀穿過一道道叛軍設立的關隘。和李殊檀想的不同,越往下,戒備越森嚴,駐軍也越嚴謹,過最後一道時連鶴羽的令牌都不管用,搜身以後才放行。

“原來山上全是人……”李殊檀忍不住感慨,同時又慶幸先前幸好沒生出過偷偷溜走的心思,否則落到叛軍手裏,恐怕是屍骨無存。

“畢竟是最後的救命稻草,放在黃金箱裏也不過分吧?”鶴羽早把折扇收回袖中,這會兒勾在指尖的是令牌,随着走動一晃一晃,“不光山上,鎮上也有駐軍,我猜鎮門守得比這裏更緊。”

“我們……要去鎮上?”李殊檀大概猜出他的意思。

“你想去玩嗎?”

李殊檀莫名其妙:“這還能由我說了算?”

“能。當然能。”鶴羽低頭看她,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反正無所事事,出來逛逛而已。若是再在山上悶着,我恐怕……”

他的話斷在這裏,沒讓李殊檀知道“恐怕”後邊要幹什麽,輕輕撥轉話題,“放心,鎮上暫且是安全的,聯軍要發兵也得再等等,我的令牌四處通行,去玩玩也無妨。”

李殊檀心頭一跳,吞咽一下:“這個令牌……這麽厲害嗎?”

“算是吧。不過麻煩在只認令牌不認人,弄丢了倒是麻煩。”鶴羽擡手給她看,食指指尖上緊緊纏着一圈細線,“故而每回出來,總得這麽纏着。”

從最後一道關隘到山腳山民聚居的地方,有一段距離,軍民彼此遠離,兩人在林間穿行,談話間就到了最空的地帶,往上已經看不到叛軍駐紮的痕跡,往下在最遠處才能看見稀稀拉拉的茅草屋。

四面只有風聲鳥鳴,李殊檀驀地生出個危險的想法。

她舔舔嘴唇,聲音低柔:“這回出來就兩個人……你也知道我沒怎麽正經學過武,你學過嗎?”

“沒有。”鶴羽撥開一把擋路的枯木,率先往前走,說慣了的話不介意再說一次,“我在歌樓裏長大,哪兒有人教我這個?”

李殊檀含糊地應聲,緊盯着前邊那個攏在大袖裏略顯單薄的身影。

臨近山腳,這片林子只略微有些傾斜,但勝在秋冬交際,枯木如同一根根的刺,地上裸出堅硬的石塊,若是失足滾下去,恐怕要吃不少苦頭,至少摔得動彈不得。

或許是因為生在軍中,李殊檀的力氣不算小,全力時甚至能和鍛煉有素的将士僵持一瞬,足夠把一個單薄的少年推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跟上鶴羽的腳步,看着他的背影,緩緩伸出雙手。

“……失策了。這會兒全是枯幹的木頭,路難走得很,你且當心。”在即将觸及肩背的瞬間,鶴羽回頭,看見李殊檀的手,眉頭皺起,“你這是……”

李殊檀眼瞳緊縮,當機立斷改了用力的方向,整個人撲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腰,緊緊貼在他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鶴羽:我把你當……(此處因為心口不一而屏蔽)你居然想殺我(吐煙)

阿檀:咱媽安排的我有什麽辦法(一起吐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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