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骷髅

這一抱不輕,鶴羽被撞得差點跌下去,在身旁的樹上扶了一把才穩住。

長這麽大,他從沒讓哪個女孩這麽近過身,李殊檀抱過來的瞬間,他身上就起了層細細的顆粒,最先想到的是一把推開她。但他的手不太聽使喚,指尖分明擦過女孩瘦削的肩頭,不僅沒把她推開,還在她腰背上不輕不重地扶了扶,像是把李殊檀攬在懷裏。

鶴羽腦子裏一團亂麻,自己都沒注意到開口時語氣和緩,比平常說話柔了三分:“怎麽了?”

“我……那裏有東西!”李殊檀悶頭埋在少年胸口,随口瞎說,“我剛聽見聲音了。”

鶴羽立即看向她亂指的位置。

林中只有大片大片的樹,葉片早就脫得幹幹淨淨,偶有些灌木上還挂着幾片枯幹的葉子,風一吹就墜進地裏,漸漸腐爛成泥。李殊檀随手指的正是一叢灌木,卡在高大的樹木中央,交錯的枝條間露出一雙綠瑩瑩的眼睛。

那雙眼睛在後邊晃了晃,隐入更深處,皮毛上的條紋一閃而過。

“……是只貍貓。”鶴羽在李殊檀肩後輕輕一拍,終究沒舍得狠狠推她,只說,“撒手。”

“哦……我撒手。”李殊檀趕緊松手。

“能被只貍貓吓成這樣,這個膽子還是別跑商了,我聽聞安西都護府夜裏多風,過大漠如同惡鬼夜哭。”鶴羽退了一小步,拉開與她的距離,手倒是沒拿遠,仍是半護着她的姿勢。

李殊檀摸摸鼻尖,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那我還是趁早找個人嫁了吧。”

“我怕你新婚夜被夫君吓死。”鶴羽輕嗤一聲,“或是把夫君吓死。”

“你……”李殊檀想揍人,想想又松手,耷拉着腦袋,“我大概只是太久沒去過外邊……總有些疑神疑鬼,算了。”

“伸手。”

“……啊?”李殊檀傻了。

“我牽着你。”鶴羽說,“免得你又被什麽東西吓着,連我一起滾下去。”

他不等李殊檀回答,直接撈起她的左手,握在她腕上。

隔着冬衣的幾層袖口,李殊檀感覺到少年的手,結實、均勻,輕松地環住她的手腕,一握綽綽有餘。

她忽然意識到,之前她擡手的那個瞬間,即使鶴羽不回頭,她也未必真的能狠心下手。或許是因為那架忽雷還在茅草屋裏,或許只是因為她猶豫不決,貪戀這一點點注定虛假的觸感。

……但是不可以。

李殊檀閉了閉眼:“……我們走吧。”

鶴羽笑笑,一拉她的手腕:“走。”

**

一路無話,直到走出林子,正式踩到山腳的平地,李殊檀輕輕地把手腕抽出來,吸吸鼻子,總覺得空氣裏的水汽足得不太正常:“這天……是不是要下雨?”

“不至于。”鶴羽渾然不覺,“午時太陽曬得很,這會兒……”

一聲驚雷。

鶴羽一愣,擡頭看看天,忽然再度抓住李殊檀的手腕:“跑!”

自山腳到最近的屋子還有一段路,兩人也是倒黴,難得出來一趟,遇上了不多見的暴雨,跑了沒兩步,先前曬得臉熱的太陽就不見蹤影,風呼啦啦地吹,烏雲壓得像是入夜。

傾盆的雨直往下潑,等找到暫且落腳的地方,兩人被雨淋得渾身濕透,一步一個濕淋淋的腳印。

收留兩個倒黴鬼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婦人,頗有善心,不但不介意收拾幹淨的屋裏被踩得全是雨水,等李殊檀換好幹淨的衣裳,還捧了碗姜湯過去:“娘子先暖暖身子,換下來的衣裳待明早太陽出來再洗,朝南的地方日頭大,半天就幹了。”

“謝謝。”李殊檀接過姜湯,悶頭喝完,“可我們還得回去,等不到明天。能在您這兒烘一烘嗎?”

“生火倒是容易,只是這雨實在太大了。”婦人稍稍打開一扇窗,示意李殊檀看外邊近乎入夜的天色,雨聲大得像是往下砸,“山裏的暴雨總得下足一夜,刮風下雨的太危險,要是不嫌棄,我這兒恰好有間空屋,過一晚也好。”

李殊檀遲疑片刻,點頭:“那就多謝夫人了,叫我阿檀就好。夫人怎麽稱呼?”

“我家那位姓吳,村裏人管我叫吳嬸。”

李殊檀看看婦人尚且年輕的臉,實在叫不出口,換了個差不多的稱呼:“那吳夫人,您的夫君呢?”

吳夫人的臉上露出一瞬的哀愁,又遮掩過去:“年前去鎮上販皮毛,就沒回來,許是遇上……不該遇上的人了吧。”

李殊檀立即猜到吳夫人指的是叛軍,想說安慰的話,又說不出,只抿抿嘴唇:“……抱歉。”

“不要緊,都過去了。”吳夫人搖搖頭,“檀娘子與那位郎君,是從鎮上來的?”

李殊檀哪兒敢否認:“是,我和他……嗯,是跑出來的,不料中途遇雨,幸好夫人收留。”

吳夫人沒說話,安靜地看着李殊檀,臉上的表情迅速變化,從驚奇、擔憂到哀愁,看得李殊檀後背發毛坐立不安。

最後,吳夫人的表情定格在略顯悲傷的模樣,重重點頭:“我明白。”

……您明白什麽了啊!

李殊檀總覺得吳夫人可能有什麽誤解,但她不能問,尴尬地說:“其實,嗯,可能不是夫人想的那樣。”

“我明白。”吳夫人的表情更悲傷了。

李殊檀頓時覺得待不下去,這才想起還有個換衣服都磨磨蹭蹭的鶴羽:“我去看看他,叨擾夫人了。”

“快去吧。”吳夫人點頭,“過會兒入夜,我再來叫兩位。”

李殊檀轉身就逃。

借出來的屋子和主屋不連通,得從院子裏過,李殊檀貼着屋檐下邊窄窄的一條挪過去,熬不住外邊的凄風苦雨,意思意思敲敲門,直接推門進去。

“……放肆!”

回應她的是聲呵斥,尾音略啞,語調也不穩,聽得出微微發顫。

李殊檀最先覺得這一聲真是驚慌得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再仔細一琢磨,慌亂中吐出的居然是這麽一個詞,總有種過度追求禮節與文雅的世家氣。

她撓撓臉,擡頭,榻上的少年旋即把衣襟攏得更緊,厲聲:“你闖進來幹什麽?”

可惜這身衣裳是吳夫人從箱底挖出來的,遭遇不測的吳郎君身形應當比鶴羽矮,衣襟差了一截,再怎麽攏都像是半敞着懷,配上流瀉的長發,倒有點前朝時世家子弟東床坦腹的風流。

不過在李殊檀眼裏,橫豎都是一片模糊,她面無表情地往榻邊走過去:“換衣換了很久了,我過來看看。”

衣襟抓得更緊,鶴羽往牆邊挪了挪,面上卻沒變化,再開口時語氣尋常,尾音一轉,像是輕嘲:“怎麽,我在你眼裏,連換衣裳都不能親力親為?”

李殊檀沒搭理他,兀自止步,直勾勾地盯着幾乎要貼到牆上的少年。

鶴羽故作冷淡:“看我幹什麽?”

“郎君,”李殊檀看着他越來越紅的耳朵,慢吞吞地說,“你該不會,害羞了吧?”

鶴羽:“……”

鶴羽:“!!!”

下一瞬,他猛地往後,整個人徹底貼在牆上,簡直要把自己嵌進牆裏。

“……害羞?我有什麽可害羞的?不過衣衫未穿嚴實,皮相而已,何人都為一骷髅,便是□□又如何?”鶴羽嘴裏辯駁,整張臉卻紅起來,耳尖幾欲滴血,睫毛快速顫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誤入風塵,“我不指摘你亂闖,你倒是先猜我發怒是因害羞麽?簡直胡言亂語……”

他一向能說會道,說什麽話都帶着三分嘲諷,偶爾吐出的詞能把人氣個倒跌,這會兒卻語無倫次,說來說去都是那麽幾句,可憐得全無平常尖牙利齒的樣子。

李殊檀第一次對他生出真情實感的憐憫,主動低頭:“對不起,我不該亂闖。”

要說的話全被這一句道歉噎了回去,鶴羽頓了頓,輕輕一嘆:“……不是怪你。過來。”

李殊檀依言過去:“怎麽?”

“替我穿外衣。”鶴羽紮好裏衣的系帶,還摸了兩下,确定沒露出任何不該露的地方,才套上一邊的袖子,起身,別扭地說,“手臂不太方便。”

李殊檀替他套上另一側:“是臂上的傷口?先前淋雨不要緊嗎?”

“無妨。已愈合了,只是有些難使力。”

李殊檀放下心,把外衫的衣襟拉過去,勾出系帶。

距離一拉近,她才明白剛才鶴羽的反應為什麽這麽過激,和平常的優游截然不同。

吳郎君留下的是身短褐,布帛貴價,外邊的冬衣厚實,裏邊卻只薄薄一層,套在鶴羽身上還太窄,自頸部往下露出一小片肌膚。

換位思考,要是她只穿了遮不住全身的裏衣,且手臂使不上力氣,沒法立即套上外衣,鶴羽還闖進來,她能跳起來對着他的腦袋連錘八十拳。

李殊檀又道了聲歉,系好其中一條系帶,順着內外兩層衣衫的縫隙摸進去,在他的腰側找另一條。

鶴羽愛作文士打扮,不怎麽見他穿貼合身形的圓領袍,總是各式各樣的大袖,寬袍廣袖攏在身上,顯得身形單薄。這下穿偏窄小的短褐,李殊檀順勢摸過去,又覺得掌下的身體其實相當結實,不輸她以往偶爾瞥見的天德軍将士,相較少年,或許更像是男人。

得出結論的瞬間,李殊檀一怔,然後趕緊把腦內的胡思亂想甩出去。她勾住細細的系帶,掌根不慎在鶴羽的腰側重重一蹭,掌下的觸感頓時緊繃。

“對不起!”李殊檀今天第三次道歉,遲疑着問,“你……很緊張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一個不用綠jj屏蔽就自己慫了的沒有排面的鶴羽(x)

阿檀:不知道在害羞什麽登西,我在家的時候一到夏天好多光膀子的兄dei(冷酷吐煙)

鶴羽:(氣死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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