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婚約

鶴羽要氣死了。既氣李殊檀下手沒個準頭,也氣他自己的身子不聽使喚。

他出身博陵崔氏中的一支,開國時因煊赫而被列為“禁婚家”,到長樂大長公主臨朝時才解禁,如今也是天下聞名的士族。鶴羽少時住在家中,阿耶視他如嫡子,自然金尊玉貴,再不愛讓人貼身伺候,總也有侍從替他穿過外衣。

偏偏李殊檀這人胡來,替他穿衣卻不彎腰,還無意間在他身上亂碰,不像是摧眉折腰當侍女,倒像是正妻與夫君調情;偏偏他的身子吃這一套,李殊檀蹭過的地方處處緊繃,熱氣直往臉上湧,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肯定紅得像是剛從蒸鍋裏出來。

鶴羽惱羞成怒,語氣硬了三分:“錯了。穿身外衫而已,你以為我不曾讓女子近身過嗎?”

“哦。”李殊檀相當敷衍,打上系帶的結,“郎君放松些,別繃這麽緊。”

鶴羽倒是想放松,但他的身體非要說不,惱得他開始胡說:“我自幼見過的姝色美人不計其數,斷不至于緊張。”

真讓女人近身過,也不至于被人撞見衣衫不整就羞惱成這樣,李殊檀心說我信你個鬼,頭卻頻頻點着:“嗯嗯,郎君說得都對。”

鶴羽更惱,口不擇言:“倒是你替我穿衣,随口便斷定我如何,難不成是自以為熟悉男子麽?”

說完,他就後悔了。無他,他并不在乎清白與否,信口胡說也不是一回兩回,但這話對着李殊檀說出去,就像是調戲這個孤立無援的女孩。

鶴羽罕見地慌了一瞬,旋即解釋:“我并無……”

然而李殊檀答得很坦然,和先前一樣,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慢吞吞的:“不,當然不熟悉。但我其實有未婚夫的。”

鶴羽渾身一僵。

外衫穿得差不多,李殊檀也不是緊抓不放,他輕輕一抽,不曾系好的衣角就從她手中脫出。說來也怪,他先前羞惱得上頭,不管不顧地和李殊檀胡說八道,身上一直緊繃着,乍聽見她這麽一句,卻突然松懈下來,連帶着那陣熱潮一同退去。

“……抱歉。先前失禮了,我并非有意冒犯。”鶴羽低聲補完該說的話,出于一種摸不清的心思,他頓了頓,追問,“不知是哪位?”

李殊檀垂落雙手,擡起眼簾,定定地看着他,剎那間肅穆如同雕塑。

她說:“博陵崔氏,崔雲栖。”

鶴羽一個手抖,嘶啦一聲,系帶一端在他指尖,徒留另一端空蕩蕩地在半空晃悠。

他傻了:“你說誰?!”

“我沒瞎說,真是博陵崔氏的。”李殊檀以為鶴羽是不信她能和世家子弟扯上關系,“我說過的,我家在豐州行商……”

這個時間的她确實和崔雲栖毫無關聯,但她想過了,哪怕此生無緣,她也要硬把紅線栓他脖子上,現下不過提前提一嘴而已,倒是沒什麽心理負擔。她回想起崔雲栖曾說過的話,清清嗓子,把編好的瞎話往外倒。

“……途中遇見一位自苗寨來的夫人,相談甚歡……總之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什麽,我阿耶回來就說算是定了個親事,讓我将來去尋他。”李殊檀糊弄過去,“不過我現在想想,連信物都沒有,也不一定認我吧。”

鶴羽心情十分複雜,他沉默良久,幹巴巴地安慰李殊檀:“将來能聯系上那位夫人,若是真有這麽一回事……”

他臉上又有點不正常的紅,閉了閉眼睛,“既是世家出身,想來也不會違約吧。”

……只是哄哄她而已。

嗯,僅此而已。

鶴羽暗自重複兩遍,最後收尾:“天下事皆有定數,不必挂在心上時時擔憂。”

李殊檀還真沒時時擔憂,多說多錯,她生怕鶴羽再問,果斷告辭:“收留我們的那位吳夫人似乎在外邊準備晚膳,幹等着不太好,我過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你随意吧。”

她扭頭就走,原路溜出去,門一開一合,只放進來一段滂沱的雨聲。

鶴羽聽着雨打門窗,想的是李殊檀之前說的話,最後不得不懊惱地承認,雲游時随便給兒子定個口頭的婚約,還真是他阿娘幹得出來的事。

他一把捂住臉:“阿娘該不會真把我賣了吧……”

**

之後李殊檀沒再回屋,直到和吳夫人一同準備完晚膳,才再次見到鶴羽。

正值戰亂,吳夫人又是寡居,家裏沒什麽東西,端上來的茶飯粗陋,但屋內收拾得整潔幹淨,桌邊一盞油燈,倒有些如同歸家的氣氛。只有一點不好,吳夫人的誤解似乎有點大,看對面的兩人時總是擔憂中帶着一點欣慰,欣慰中又夾着一絲心酸。

李殊檀被盯得如坐針氈,等吃完回屋,一捧冷水潑到臉上,才從那種後背隐約發毛的感覺裏緩過來。她長嘆一聲,被冷水激得聲音微顫:“今晚宿在吳夫人家裏,不回軍營,真的不要緊嗎?”

“雨才剛小一些,夜裏視物不清,山道又泥濘不堪,你想以身飼貍貓嗎?”鶴羽比她先洗漱完,分明指尖都凍得發紅,聲音卻毫無異樣,“一夜不歸而已,只是過關卡時得多解釋幾句。”

李殊檀想想也對,又嘆了一口氣,然後忽然覺得不對:“等等,貍貓又不吃人,你剛剛提起來,是嘲諷我嗎?”

鶴羽沒回答,只從喉嚨裏滾出個輕輕的笑音。他往榻邊一坐,扯開閑置的被子:“熄燈吧,我要休息了。”

屋裏留的油燈就在李殊檀手邊,她正想去吹,身子傾斜過去,将呼未呼的一口氣卻含在了嘴裏。

“怎麽了?”

“是該休息了。”李殊檀扶着桌沿,有些尴尬,“可我睡哪兒啊?”

本就是間多餘的空屋,空間狹小,能有閑置的方榻和被褥都得算吳夫人長于收集,外邊還在下雨,地面隐隐泛潮,真睡一晚,李殊檀覺得她往後幾十年都得勤擦藥酒治療風濕。

榻上一陣輕微的窸窣,大概是少年翻了個身,顯然這個問題讓他也很犯愁。

愁了一會兒,鶴羽斷言:“反正我不下去。”

“……”

意料之中,李殊檀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平靜地吹滅油燈,找了處還算幹爽的地方。

剛坐下,肩上忽然一重,她摸了摸,居然是借來的那身冬衣。

“蓋着。”鶴羽的聲音從榻上傳下來,“免得凍死。”

李殊檀應聲,把冬衣裹在身上,以坐姿蜷縮起來,鎖住胸前的熱氣。

雨聲還在響,從如同落石到淅淅瀝瀝,李殊檀累極,聽着風雨的聲音,居然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境一寸寸侵吞神智,虛實颠倒,她恍惚回到了崔府的院落裏。院內草木扶疏,雨滴打在芭蕉葉上簌簌作響,竹簾半卷,檐角的鈴铛在風中輕搖。

而李殊檀睡在檐下的榻上,有人自院外而來,輕輕地把她抱起。他的懷抱結實,帶着些微雨中穿行時難免的水汽,靠近心口的位置卻滲出暖意,領上綴着的香氣如同寒梅。

她沒有睜眼,但她知道那是崔雲栖。

于是,她無聲地笑了一下。

鶴羽小心地把李殊檀挪到榻上,替她蓋上被子,一直掖到下颌處。看來是真的累得脫力,從地上移到榻上,女孩的氣息相當平穩,長長的睫毛安然地覆在眼下,沒有任何要醒過來的跡象。

鶴羽松了口氣,抱着冬衣在榻邊坐下。先前發力時繃緊的上臂驟然松懈,屋裏又冷,讓冷氣一激,傷處一陣刺痛,旋即又是麻癢,像是有什麽蚊蟲在皮肉裏反複啃咬。

他忍不住皺眉,隔着袖子在傷處捂了一會兒,難熬的刺癢并沒有緩解,只能從袖口開始一點點卷起。正巧雨停,烏雲散去,今夜竟有月光,從門窗的縫隙裏漏進來,一路照到他臂上。

借着月光,那截手臂白得近乎透明,哪兒還有被鞭子抽打出的猙獰傷口。青黑色的紋身繞在臂上,正是一朵綻放的山茶花,雍容詭麗,栩栩如生。

“……真是。”鶴羽緩緩地把袖口拉回手腕,再度隔着袖子,在原本是傷口的位置按了按,“給我安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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