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蟹籠
扮演一個羞憤欲死的少女不需要太謹慎,李殊檀連鶴羽的住處都沒回,直接悶頭沖回了最初困居的茅屋。
時間挑得不太好,茅草房裏門窗大開,屋裏沒幾個人,都坐在通鋪上,借着照進來的陽光做針線活。見李殊檀回來,只有阿七擡眼瞄了瞄,旁人動都不動,依舊埋頭走線穿針。
李殊檀的鋪位在阿七邊上,許久未歸,被子和枕頭卷成一團,亂糟糟的,放着些零零碎碎的雜物。正對着下腳處擺了只火盆,裏邊的火已經熄了,只剩下一盆碳灰,偶爾爆出一兩個橙紅的火星。
時人有放火盆驅邪的說法,李殊檀有些不舒服,含混地問:“火盆怎麽放在這裏?上下恐怕不太方便,不慎絆着就不好了。”
“屋子小嘛,沒地方放,就放那兒了,反正也不過你那裏走。”阿七又瞄了她一眼,手裏的針刺過布,扯出長長的線,“你要回來?那你挪挪就行了。”
“我只是回來看看……嗯,順便來取忽雷,那邊又有些事,要人彈琴陪侍。”李殊檀随口編了個理由,編完倒是真想把忽雷取回去,“我記得應當是個少年送回來的,現在由我取回去。那架忽雷放在哪裏?”
話音一落,屋裏幾個面生的娘子齊齊擡頭,一同看向李殊檀,等她詫異的目光掃過去,又齊齊低頭,有個娘子甚至背過了身。
李殊檀更奇怪,順勢在屋裏掃視一圈。茅屋狹小,塞的人太多就更顯逼仄,兩排通鋪靠牆,一左一右擺了兩只大櫃子,中間的空隙窄得稍豐腴些的女子恐怕得側身踮腳才能通過。
然而如此狹小而一覽無餘的空間,一圈看下來,卻不見那架忽雷。
李殊檀直覺不妙,眼皮一顫:“忽雷呢?”
無人回答。
屋裏靜默無聲,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還有針線穿過布料時輕微的聲音。
“到底放在哪兒了?”李殊檀又問了一遍。
依舊無人應答,坐在右側的一個娘子擡頭,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殊檀一眼,又看了阿七一眼,然後迅速收回視線,欲蓋彌彰地低頭,咬斷穿出的縫線。
李殊檀順着她的視線,看向阿七,低聲問:“忽雷送回來,我想總是放在我的鋪位上的。阿七,你在我邊上,那我問問,你見過那把忽雷嗎?”
阿七的手一頓,針刺進去半截,晃晃悠悠地立在布料裏。她接着下針,含糊地說:“……沒了。”
“……沒了?什麽意思?”
“你別問。”阿七說,“反正就是沒了。”
“沒了是什麽意思?”李殊檀急起來,想得出來的差錯一樁樁從腦海裏跑過去,語氣急促,“是沒送回來過,還是被旁人取走?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暫存在我這裏,我總得知道去哪裏……”
“燒了。”阿七打斷她的話。
李殊檀愣住:“……燒、燒了?”
“……對!就是燒了、毀了、沒了!告訴你別問了,現在知道了,滿意了吧?”阿七一把甩開手裏正在縫的布料,話匣子一開,剩下的話倒出來輕而易舉,“那東西是讓人送回來的,說是你的,我們就把它放你榻上,誰知道太重,夜裏滑下去,掉火盆裏了,第二天起來才發現,都燒得不剩什麽了。”
李殊檀不敢信,眼前一黑,差點跌倒。她吞咽一下,穩住身子,低頭看着榻前的火盆:“……就是這只火盆嗎?”
“對,就是這個。”阿七說,“誰讓那把樂器那麽不穩,放榻上都能掉下去。”
李殊檀擡頭,在阿七臉上看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
阿七擰着眉,眉眼皺巴巴的,像是痛苦,但她閉合的嘴唇又翹着,兩邊的嘴角拉起來,仿佛一個怪異的微笑。痛苦和歡樂在她臉上并行,李殊檀盯着看了一會兒,恍惚間看到一種自殘般的快意。
她忽然意識到,這不是意外,而是預謀。
司墨雖是崔實道安插在鶴羽身邊的棋子,但不至于和李殊檀這樣一個被擄來的倒黴鬼過不去,忽雷在他手上那一程不會有意外,他也不會故意亂擺。
但忽雷到了她榻上,到了茅屋裏這群人手裏,沒那麽重的樂器就能從平整的榻上滑下去,就能剛巧落進擺在榻前的火盆裏,就能一直無人發覺,直到燒成厚厚一盆碳灰。
李殊檀曾聽過個半真半假的故事,說是東海有個捕蟹人,釣來的海蟹放在無蓋的背簍裏,從不見有蟹爬出去。時人覺得神奇,紛紛猜測那只背簍是否制作工藝特殊,又或者往裏面放了些特別的藥粉,甚至有人猜測這捕蟹人是蓬萊仙人,只要輕輕一點,海蟹就不敢動彈。
但是,這些猜測都不是真相。
答案簡單得近乎怪異,只要一只背簍裏放足夠多的蟹,但凡有一只海蟹想爬出去,另外的就會伸出鉗子,使勁地把那只蟹鉗回來。那些海蟹在背簍裏互相鉗制、互相踩踏,永遠也爬不出背簍。
現在李殊檀就是那只想往外爬的海蟹,但她并不是爬向自由,而是爬到沸騰的油鍋邊上,然而即使如此,其他海蟹也不想讓她出去,不想讓她碰到逃脫的一點可能。
李殊檀一陣絕望。
或許是她的表情太痛苦,反倒取悅了榻上的女孩,阿七摸了摸,摸出壓在枕下的一對青玉。
“喏,只剩下這個了。”她涼涼地說,“既然你說很重要,那留個紀念吧。”
青玉落地,“當啷”兩聲,滾在火盆邊上。
李殊檀換了一口氣,緩緩蹲下,撿起那對青玉。所幸用的玉料不純,從榻上丢下來倒沒開裂,只是滾了一圈灰塵。她小心地擦幹淨上面的碳灰,藏進貼近心口的位置。
她緊皺着眉,睫毛顫抖,聲音也發顫,像是要哭出來:“為什麽……”
“有什麽為什麽的?就是你運氣不好!”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讓阿七大為滿意,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李殊檀,尖利地說,“你要是運氣好,也不會被抓進來啊,被選中去彈琴又怎麽樣?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連琴都能掉下去燒掉,你就是沒這個富貴命!”
李殊檀沒有回答。
她摸摸心口,确認那對青玉已經藏好,深吸一口氣,端起火盆,手腕發力,把一整盆碳灰全潑了過去。
燒了一夜,上層的碳灰發白,摸上去是涼的,往深裏摸才有些溫熱,最底層的也只是略微燙人而已,但一整盆潑過來,阿七躲閃不及,讓碳灰潑了個滿頭滿臉,嗆得不斷咳嗽,露在外邊的肌膚還有被火星燙到的。
她當即發怒,一面吐着碳灰,一面伸手想去抓李殊檀的頭發:“賤人!”
李殊檀沒回嘴,也沒給她機會,以她在軍中滾出來的那點功夫,對付個女孩綽綽有餘。她鉗住阿七的手臂,直接把她從榻上扯下來,都沒讓她穿鞋,一路往外邊拖。
阿七當然不讓她拖,但拼力氣拼不過,靠本事也不行,也不知道李殊檀哪兒來的力氣,看着比她瘦,手勁卻大得她動彈不得。
“你們……你們快來幫我啊!”眼看要被拖出門,阿七也顧不得嘴裏的碳灰了,朝着還在通鋪上的幾個娘子大喊,“當時那琴燒起來,你們也沒救啊!你們難道就當沒做嗎?!”
那幾個娘子脊背一僵,沒人動彈,依舊穿針引線,沉默得就像當時看見阿七把忽雷推進火盆。
李殊檀懶得管從犯或者同謀,緊抓着阿七,越過灌木叢,一直拖到溪邊的偏僻處,才把她狠狠地掼在地上。
山路粗糙,又臨近冬天,草皮枯萎,路上細碎的小石子露出來,阿七沒穿鞋,拖了這麽一路,腳上全是細小的擦傷,血滴滴答答地滲出來,痛得她想打人。
但她又不敢和李殊檀硬拼,忍痛抹了把腳上的血,梗着脖子:“你幹什麽?!不就是架破琴嗎,放了十年的爛木頭,難不成你還想殺了我?!”
李殊檀沒有回應,只低頭看着披頭散發的阿七,面無表情。
她是因為過度憤怒導致的反常平靜,阿七卻以為她慫了,掙紮着站起來:“你殺啊,有本事就殺了我啊?!不過是去陪男人,你以為自己了不起啊,賤人就是賤人,到哪裏都是賤人!”
“我告訴你,你的破琴就是我丢進火盆的,那又怎麽樣?沒人攔我,因為大家都讨厭你,讨厭你這個賤人!”阿七越說越起勁,啐了一口,得意洋洋地再次下了定論,兩個字幾乎要怼到李殊檀臉上,“賤、人!”
李殊檀最先覺得好笑,然後又覺得無力。
她想救自己,想救天下,想把那架刻着“長安”的忽雷帶回長安城,然而她既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天下,甚至連架不會動的忽雷都保不住。
到頭來兜兜轉轉,她還是個廢物,四面都是血淚,獨她一人徘徊。
于是李殊檀真的笑了一下,她伸手,抓住阿七的領子,怒極痛極,反倒異常平靜,語聲輕柔:“你以為,我沒殺過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讓我們雲栖露個臉x
鶴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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