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蛛網
郭蘭的手一頓,片刻後,反倒加了股力道,再用一絲絲力氣就能把門推開。她沒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李殊檀。
“既然你看見了,那我也沒什麽可隐瞞的。我從豐州來,因誤入戰場才被擄到這裏,我無時無刻不恨自己、恨叛軍,恨我在這裏所見的一切。”李殊檀冷靜下來,壓低聲音,着手争取時間,“既然你已經看見了,那我也沒什麽可隐瞞的。我确實想逃。”
郭蘭沒有說話,按在門邊的手緊了緊,指節微微屈起。
李殊檀沒漏掉她手上的小動作,繼續說:“我知道你讨厭我,現在軍營裏似乎軍心動搖,想逃跑的人被當衆塞進鍋裏煮了,如果你告發我,我也會死得很慘。”
心思被當面戳破,郭蘭睫毛一動,面上的肌肉不正常地顫了兩下,她低聲遮掩:“你想多了……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不信。因為我也讨厭你。”
郭蘭的手更緊,表情沒太大變化,但臉白了一層:“那你……”
“但我的說法不會變,你我同為亂世裏的倒黴鬼,我想救自己,也想救你,甚至救被擄來的所有人。”李殊檀稍作停頓,“你可以現在去告訴郎君,告訴外邊的任何人,反正只是一個包袱而已,我随時可以拆。你錯在延宕太久,如果你沒有等我,在剛才就拿着證據過去,不管郎君信不信,他都會起疑,會疏遠我。但是現在,”
她微微一笑,“遲了。”
郭蘭霎時渾身僵硬,視線游移,猶自辯解:“我沒有。我沒有想……”
“這兩天郎君都在議事,外邊人人自危,我同他一起下山過,知道一條隐秘的路。如今逃下山,他們也沒精力來抓捕。而現在,你沒有證據,只能當做沒看見,”李殊檀才不管她想說什麽,自顧自說下去,聲音壓得更低,飄搖如同蠱惑,“或者,和我一起逃跑。”
郭蘭一驚,手上不自覺地一個用力,把屋門推出去一寸,她趕緊往回收手,又把門扯回門框,重重一聲,像是讓整間屋子都晃了晃。
李殊檀忍不住加深笑意。
郭蘭自知剛才關門的那個動作暴露了心思,恨恨地一咬嘴唇,但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頭,額發垂落,臉浸在陰影裏,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她擡頭問李殊檀:“……我要準備什麽?”
“換洗的衣物、防身的東西,若是有,再準備些幹糧和錢。包袱不能太大,以能裝在籃子裏為好。”李殊檀驟然松了口氣,“不要告訴任何人。明日我來找你,到辰時,我們下山。”
“……好。”郭蘭又沉默了很久,沉重地點頭,緩緩推開門出去,這回沒有任何故作的遲疑。
門重新合進門框,李殊檀呼出一口氣,轉到榻邊的窗口,拔了插銷,推開兩頁窗。
正值冬天,窗外肅殺,窗正對着的灌木早在十月裏就落盡了葉子,這會兒只剩下枯幹的枝條,交錯像是無數屍骸交疊。
窗沿下恰好是一叢枯枝,許久沒人清掃,裏邊結了張蛛網,肚大腿細的蜘蛛一頓一頓地在上邊爬行,一圈圈地吐絲修補。地上則是最後的寒蟲,凍得肚皮朝天,細細的腳微弱地顫抖。
李殊檀閉上眼睛,無聲地默念幼時就熟知的經文。
“……衆生沒在其中,歡喜游戲,不覺不知,不驚不怖,亦不生厭,不求解脫。于此三界火宅、東西馳走,雖遭大苦,不以為患。*”
到此,《譬喻品》戛然而止,她不再看窗外一眼,再度關實窗戶。
而在她拉上窗頁的瞬間,僵死在上邊的飛蛾顫了兩下,突然墜落,正巧墜入蛛網之中。
**
次日。
鶴羽說到做到,果真托司墨把上下通行的令牌送過來,也果真沒法陪李殊檀下山,一大早的屋門緊閉,連面都沒露。
“郎君是去議事廳咯,最近事兒可多了,天天早去晚歸的,就昨天沒起個大早,可惜晚上還是有事,回來時天都黑透了。”司墨送令牌時不斷打着哈欠,眼下一圈烏青,困得聲音都黏黏糊糊,“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啊,天黑以後保不準這令牌也不管用。”
李殊檀藏好令牌,趁機問他:“那我能帶壺水下去嗎?溪水裏邊都結冰淩了,我不怎麽敢喝。”
司墨急着回去補覺,沒往深處想,不僅取了只裝滿水的水袋,還往她的籃子裏塞了半張早膳撕剩下的面餅,随後揮揮手,回屋去了。
一切如同李殊檀的預料,唯一的意外只在郭蘭身上。
辰時前一刻,李殊檀按約定去找郭蘭。門倒是開了,但郭蘭出來時兩手空空,眼神躲躲閃閃,回話也相當含混。
李殊檀就知道她是慫了,或是舍不得這個在鶴羽身邊的機會,同樣随口糊弄幾句,自顧自往下山的路去。
山勢不算陡峭,到第一道關卡前,開辟出來的路都不難走,李殊檀也不急,特意選了格外彎彎繞的幾條路,邊走邊看,除了已經戒備森嚴不得随意入內的北營,其他地方能去的都走了個遍。
直到臨近午時,她才選出一條直路,通向的是第一道關卡,但她走進的是關卡邊上的林子。
關卡的警戒果然比上次來時森嚴,連林子裏都有人防,她一進去,就隐約看見遠處幾個巡邏的人影,偏偏她腳下沒注意,一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
幾日未下雨,枝條幹而脆,在她腳下一聲脆響,當即驚動巡邏的士卒,其中領頭的那個迅速轉頭:“什麽人?!”
李殊檀哪兒還敢亂動,直挺挺地原地站着,任由那幾個士卒逼近,近到能看清來人手裏已經出鞘的長刀。
而在她身後,郭蘭的聲音跟着響起,語調發顫,隐隐有哭腔:“……別跑了!我和你說過的,我們就該認命,你想逃也逃不掉的……”
李殊檀猛地扭頭,在林子邊緣看見女孩的身影,半扶着樹,人影在陽光裏顫動,不知道是因為跟了李殊檀一上午,力氣不夠,還是因為終于來了這臨門一腳,硬要藏住的欣喜就成了顫抖。
前有士卒,後有郭蘭,李殊檀緩緩地把頭轉回去,在郭蘭看不到的角度,她隔着衣物摸在那枚通行的令牌上,忽然浮出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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