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玉虎

李殊檀等的那天很快就來了。

皇帝無慈柔之心, 派出的節度使就比他更兇暴,從十一月十一攻城起,叛軍節節敗退, 短短五天,兩鎮聯軍就踏破了山門。

到十一月十六, 山上徹底亂了,從高處往下, 隐約能聽見兵戈交錯的厮殺聲,平日裏總在巡邏的守衛不見蹤影,山上的人四處奔逃, 分不清是丢了刀劍的士卒, 還是被擄來的奴隸。

連司墨都過來告辭,一開口結結巴巴,尴尬得一聽就知道是借口。

鶴羽倒是沒戳破他的心思, 點頭應允, 從半開的窗口看見他往北邊崔實道的住處跑, 只漫不經心地笑笑,随手合攏窗頁,隔絕外邊隐約竄起來的火光。

他轉過頭,側影燙在窗紙上:“我也該走了。”

李殊檀等的就是這句話, 但她不好表現得太急切, 刻意皺眉, 做出踯躅的樣子:“……去哪兒?”

“用不了太久,我想巳時末之前能回來。”鶴羽卻不正面回答,反倒絮絮叨叨地交代起別的事情,“門窗都關實,除非火燒過來或是有人破門, 就在這裏坐着。若有人只是敲門,記得藏一藏,但不必太害怕。”

一番話說完,他猶不放心,褪下松松搭在肩上的大袖衫,披在李殊檀身上,交接時還特意在她肩上不輕不重地掖了掖,“等我回來。”

李殊檀這才發現他今天穿在裏邊的居然是剪裁貼身的圓領袍,窄袖收出修長的手臂,自領口往下勾勒出的身體結實挺拔,革帶束在勁瘦的腰上,依次垂着短刀和珠串一類的裝飾,精巧而利落,打扮得介乎世家子弟和武家少年之間。

她沒好意思盯着他的腰看,視線一轉,轉到了袖口,但那片窄窄的袖子也沒停留多久,随着他轉身,刺在袖角的雲紋從李殊檀的視野裏劃過去,好像真是縷捉摸不定的流雲。

李殊檀有一瞬的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等反應過來,那縷細小的雲已經被她抓在了手裏。

她一驚,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萬分尴尬:“我……”

“別怕。”鶴羽以為她是害怕,低聲安撫,“我盡快回來。”

李殊檀應聲松手。

見他要走,她忽然又開口:“……郎君!”

“怎麽了?”

“我……”李殊檀看着他,“我有件很期待的事情,我等了很久很久。”

——現在它已經發生了。

記憶裏的這場戰役相當慘烈,叛軍垂死抵抗,最後平盧節度使下令鎖山縱火,李殊檀趕在火徹底燒起來之前跌跌撞撞地逃下山,因正巧撞見崔雲栖而撿回一條命,但留在山上的人就沒那麽好運氣,等山火燒起來,當場就被燒成白骨。

她吞咽一下,“但是這件事對別人來說,可能不是好事。”

——你會死。我也希望如此。

——但是……

李殊檀閉了閉眼,緩緩解下脖子上的玉墜,不管不顧地塞進鶴羽手裏,說的話和前邊兩句也毫無關聯:“這個給你。”

“給我?”

“嗯。就當……”李殊檀點頭,“就當是個念想吧。”

鶴羽急着去處理最後的事,沒管她前言不搭後語的這段話,也沒管那個不太吉利的詞,他把玉墜塞進懷裏,動作迅捷得近乎粗暴,塞的地方卻在左胸,恰巧是最貼近心髒的位置。

“好。那你就在這裏等着,我過會兒拿着這個玉墜,帶你去找你的未婚夫。”鶴羽微微俯身,再次重複,語氣裏藏着點聽不真切的溫柔纏綿,“等我回來。”

他最後在李殊檀臉頰上輕撫了一下,解下挂在牆上的禮儀用劍,推門出去。

李殊檀突然呼出憋在喉嚨裏的那口氣。

她從窗縫裏看着鶴羽走遠,返回書桌邊上,随手攤開宣紙,來不及研墨,索性直接拿短刀在指尖一劃,以血為墨在宣紙書寫。時間有限,指尖擠出來的血也不多,她當機立斷舍棄那種規整漂亮洋洋灑灑的四六骈體,只簡單地寫了兩三句,到落款處還是幹脆利落的一個“檀”字。

書成,李殊檀收好短刀,對着血書吹了口氣,轉頭從窗口翻出去,直奔南邊下山的小路。

鶴羽的住處偏僻,南邊地勢陡峭起伏,還有瀑布和深潭,也是個偏僻的地方,李殊檀刻意抄了條小道,免得和來往的人撞上。

但到這個時間,該跑的都跑了,山上其實也沒幾個人,地上倒全是交錯的腳印,枯草倒伏,塵土亂飛。日頭正中,李殊檀被光紮得眼睛發疼,看來看去都是一片模糊,她覺得眼睛越來越疼,一摸臉,摸到的居然是久違的眼淚。

她一把抹掉眼淚,撥開面前擋路的枯枝,不顧亂石,磕磕絆絆地爬過石頭或者灌木,一路沿着小道往下跌。

或許是因為真的起風了,或許是因為她跑得快,李殊檀踏過嶙峋的山石,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她不記得跑過幾個本該是關卡的地方,也不記得有幾根枯枝刮過露出的肌膚,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朝着山腳跑。

李殊檀覺得眼睛越來越疼,胸口一陣陣地發痛,喉嚨裏幹得像是吞咽沙子,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回頭。

她只是跑,不停地跑。

在她徹底跑不動之前,終于越過了最後一叢攔路的灌木,遙遙地看見迎風的軍旗,旗上鎮軍的紋樣随風飄搖。

那旗遠,站在山腳緩坡上的人卻近,顧鴻滿臉詫異,旋即變成狂喜,喊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郡主!”

邊上有人跟着圍過來,輕铠在身,腰上佩刀,臉頰上濺着血和灰。

李殊檀笑笑,一個脫力,整個身子委頓下去,跌在了山石邊上。

**

——大勢已去。

這是康義元能做出的,也是任何一個看到山下景象的人能做出的判斷。

南邊地勢陡峭,還有個瀑布,布置的兵力最少,最先潰敗的就是那裏,攻進山門的兩鎮聯軍像是不知足的猛虎,大口大口地吞食人命,踩着敵方或者己方的屍體,向着一個方向穩定而快速地前進。

西南側、西側、西北側……

……最後包圍。

本該一鼓作氣攻上來的,聯軍的勢頭卻突然止住了,控制住每一個出口,把康義元和剩下的元老,以及殘存的兵力一起鎖在了山上,讓人想起甕中捉鼈這樣的典故。

面對這樣的局勢,康義元最先冒出來的想法是不解。

他不明白為什麽按照父親留下的策略排兵布陣,按照軍師給的方法排除異己,分明曾經一路攻到長安城外,為什麽現在反倒失敗,就像他不明白英勇善戰的父親為什麽會是那樣荒謬的死法。

好在他推開議事廳的大門,他想找的人還在。

和他不同,鶴羽毫不驚慌,獨自坐在議事廳正中,難得穿了身圓領袍,卻不是更舒服的盤腿坐法,反而是規規矩矩的跪坐,雙手搭在膝上,腰背挺得筆直,膝前橫放一把禮儀用劍,端莊肅穆得像是即将前去祭拜先祖。

康義元陡然松了口氣,在鶴羽身邊坐下,頹然地說:“我輸了。”

鶴羽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是嗎?”

“這地方是最後的駐地,千藏萬藏,如今讓外邊的人圍了,我看那姓盧的是個狠人,恐怕要放火燒山,上下都是個死,我還有什麽出路?”對着旁人,康義元得繃住首領該有的氣勢,對着鶴羽這樣起于微末不值一提的反而能卸下心防,他越說越頹,難免回想,“我倒是想起阿耶剛去的時候,也是這麽亂,若不是你……”

說到這裏,他的話突然卡殼,然後猛地擡頭,直勾勾地看着鶴羽,“對,是你!我還有你!”

鶴羽依舊清清淡淡:“我?”

“對,你!只有你是我在外認識的,也只有你只向着我,不像那群老匹夫似的惦記着我阿耶,惦記着和我搶東西!”康義元忽然露出個猙獰發狠的表情,像是要把牙咬碎,下一瞬又忽然變回略顯倉皇的樣子,無助地伸手去抓鶴羽的袖子,“你還在,你還在……你有辦法嗎?”

“有。”鶴羽任由他抓着袖口,“能讓你再起勢。”

“什麽辦法?!”

“辦法是有,但有前提,先不提。”鶴羽看着康義元,“我問你,若我們能從這地方脫身,你手頭可還有能聯系到的兵力?”

康義元一怔。

“不拘多少,五百也好,一千也好。”鶴羽耐心地說,“哪怕區區百人,我或許也能想想辦法,先湊足人數,再行下一步。”

他始終沒正面回答到底是什麽計策,但康義元讓局勢弄得神志不清,正是驚慌失措病急亂投醫的時候,哪兒還有什麽心思細想,一聽鶴羽這麽說,當即把藏在衣領裏的玉虎取出來。

“這東西。”他把玉虎遞給鶴羽,“往範陽走,去找我阿耶的舊部,或許還有有一千多人。”

鶴羽接過玉虎,指腹撫過栩栩如生的虎頭,藏進袖子裏:“多謝。”

康義元如釋重負,沒來得及想鶴羽為什麽突兀地道謝,他靠近鶴羽,雙手一左一右撐在少年身側,想再說點什麽,突然聽見刀刃入肉的聲音,腹部一陣怪異的劇痛。

他低頭,在腹上看見齊根沒入的短刀,而握着刀柄的那只手,膚色白皙骨肉勻停,恰巧剛剛撫過玉虎。

作者有話要說:  二五仔,是二五仔吧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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