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自救

劇痛從傷口處爆開, 冰冷的痛感刺進內髒,康義元猛地擡頭,目眦欲裂:“你……”

鶴羽朝着他微微一笑, 眉眼間風輕雲淡,又浮着層少年意氣, 讓康義元想起初見,這少年分明困于歌樓, 卻敏銳地看出他的來處,大膽地上前替他斟酒,屈膝跪坐在他身邊都不卑不亢。

那時鶴羽低聲開口, 如同蠱惑:“郎君可想共謀天下?”

可惜現在他還是這個微微含笑的表情, 語氣都沒怎麽變,但說出口的話陰冷得如同刺進腹中的短刀:“我只是為了這一天而已,而我已經等得太久了。”

“你……”康義元就知道他早有預謀, 想反擊, 但疼痛感已經蔓延到整個腹部, 痛得他滿頭冷汗,被短刀刺進去的那個點又不明原因地發麻,痛感上腦,一陣陣的麻也上腦, 他連手都擡不起來, 舌根也不聽使喚, “分明……說過,皇帝無道……”

“騙你的。都是騙你的。”鶴羽笑意更深,緩緩拔出短刀,換了另一個要害的位置,又刺回去, 刀鋒入腹,切出令人齒寒的聲音。

他卻依舊含笑,像是渾然不覺,“皇帝無道,你就有道麽?還是康烈有道?”

康義元吃痛,額頭上根根青筋暴起,但他始終動彈不得,做個表情都越來越費力。

“皇帝無道,肆意妄為,取民脂民膏,無異于逼人堕入死路;你們口稱勤王,說要救天下,卻沿路燒殺搶掠,殺人如草芥。”鶴羽的語氣懶洋洋的,乍一聽還以為是閑聊,手下卻極狠,握着短刀給康義元開了第三個洞,黏膩的血留得滿手都是,“你們有什麽區別?”

但他像是沒感覺到,或是壓根不在乎,任由衣擺吸飽血,“哦,區別還是有的。你阿耶不信我,你卻按我的意思殺盡舊部,可見你果真是個蠢貨。”

“你……你是故意的!”康義元的眼睛瞪得更大,竭力發聲,唇舌發麻打結,聲音含混得幾乎聽不清,“我……”

鶴羽才懶得花心思聽清,手腕再度發力,緩緩擰轉,最終猛地拔出。

血泉噴湧,浸透圓領袍的下擺。

康義元還保持着之前的姿勢,坐在血泊裏,他僵了一會兒,腰部往下驟然沒了力氣,整個人向下垮塌。

倒下去的那一刻,康義元忽然想起,他居然從未問過鶴羽到底出自哪家,所謂的那個玩弄歌伎随後抛棄的父親到底是誰。他靠着最後一口氣,随着聲音噴出的是大量的血沫:“……你到底是誰?!”

在他一陣陣發黑的視野裏,少年起身,振去短刀上的血和化在血中的藥膜,露出個譏诮的笑,說出的話卻端莊得像是世家宴上初見:“博陵崔氏,崔雲栖。”

**

或許是因為李殊檀下山這一腳橫插,激得領兵前來的節度使換了法子,不再是帶有威懾意味的圍山縱火,而是派精銳直接上山。

節度使旗下最精銳的自然是輕騎營,可憐校尉尹言一個騎兵改行作步兵,和其他幾營配合上山,不過運氣倒是不錯,一路過去輕輕松松,他都有膽子分散士卒,孤身往北走。

而在他的目的地前,只站了一個人。

少年身上到處是黑一塊紅一塊的血漬,浸得看不出圓領袍原來的顏色,連垂落的發梢末端都染了一截血色,平添三分妖豔之氣。他身邊全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手裏一把斷劍,斷口整整齊齊,從劍柄處的裝飾看,竟然是把禮儀用劍。

“……時息!”尹言先是一驚,見他還好端端站着,倒是松了口氣,趕緊發問,“康義元,及其他人呢?”

“死了。”

尹言又松了一口氣,轉念卻覺得不對,一顆心猛地提起來:“你……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不記得。無所謂。”崔雲栖吐出兩個短句,信手丢了手裏的斷劍,緩緩擡頭。

尹言這才看清他臉上也染着血跡,好在都呈飛濺狀,顯然是死在他手裏的倒黴鬼濺過去的。崔雲栖神色平靜安然,面色卻不好,在黑紅的血跡映襯下,白得不太正常,連嘴唇都毫無血色,而在圓領袍的領下,接近頸部的地方有一道青黑色的細線,鼓脹收縮,像是條小蛇在緩緩呼吸。

“你快過來!”尹言一看就知道狀況不妙,“山上交給別人,我帶你下山,聯軍裏有醫師!”

“不,我不去。”

尹言當場就急了:“那你想死嗎?!”

崔雲栖睫毛一顫,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又收回視線,像是剛回神。

尹言氣得要上去拉他,但崔雲栖突然側身避開,答非所問:“你有帕子嗎?”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要帕子?”尹言要被他氣死了,胡亂在懷裏一摸,從輕铠縫隙裏摸進去,掏出塊手帕砸在他臉上。

崔雲栖順勢在臉上擦了一把,抹掉沾在臉上的血跡,把帕子丢回去,回身往西邊走:“我要回去……還有人在等我。我得回去。”

“哎,你……”尹言甩掉糊在臉上的帕子,想去追他,聽見他低低念叨的話,邁出去的步子頓住,又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渾身是血,臉色白成這樣,卻還記得要去赴約,想來是很重要的人吧?

尹言頓了頓,終究沒追上去,只看着那個跌跌撞撞往前的背影,喃喃:“可你的蠱……”

崔雲栖當然沒聽見,或者說他的身體也不允許他再分出心思應付別人,他撐着一口氣,一路往以往的住處走。

膝蓋往下越來越沉,像是墜着鐵塊,往上卻軟,仿佛填着棉花,剛才那一通厮殺用盡了力氣,他推門時手都在抖,推了兩下都沒推開。

但他前所未有地松快,康義元已死,叛軍潰退,這座山會被燒掉至少一半,隐姓埋名時的忐忑和夜半的驚懼全都是前塵往事,從今往後與他無關。他仍舊是博陵崔氏的郎君,是天下人都豔羨的世家子弟。

他要帶走的只有那麽一個人,而她在屋內等他。

崔雲栖緩了緩,隔着外衣撫過藏在胸口的玉珠,再度把掌心貼在門上,手腕發力,一把推開門,第一次叫了女孩告訴他的稱呼:“……阿檀。”

……無人回應。

門內空空如也,桌椅如常,卻沒有人,沒有那個答應他會等他回來的女孩。

另一扇門緊閉着,臨近書桌的那扇窗又大開着,被風吹得哐當作響。崔雲栖愣愣地走過去,在書桌邊角和窗臺上看見了腳印,桌上攤着一張宣紙,上邊的字黑黑紅紅,像是血書,又像是用墨混着朱砂書寫。

他低頭,看清潦草得近乎行草的字,和李殊檀之前寫給他看的那個“檀”字截然不同,何止不粗陋,簡直是仿出了前朝草書名家的風骨,沒有被壓在書桌前練上十年的功夫萬萬寫不出來。

字的內容也相當文雅,開頭幾句隐約有骈體的架勢,後來大概是時間不夠,字跡越來越草,格式也成了散句,冷冽而簡短。

大意則是她茍且偷生不得不騙他一回,若是他能回來活着看到,前塵往事一筆勾銷,那枚玉珠算是補償,至于他恨她忘她都無所謂,反正此生不會再見。

最譏諷的是結尾,沒有落款,只有格外大的四個字,生生地紮進眼睛裏。

崔雲栖盯着最後那四個字,手腳一陣陣地發麻,臉上卻驀地露出個譏诮的笑。

……自求多福。好一個自求多福。

他本來只計劃着手刃康義元,其他人留給山下的鎮軍,但心裏挂念着李殊檀,怕夜長夢多,提着把禮儀用劍就敢去殺人,弄得劍都斷了,掌心裏全是細細碎碎的傷口,埋在體內的蠱毒嗅着血的味道蠢蠢欲動,一口一口蠶食他的血肉。

但崔雲栖只想着趕快回來,連舊友都不搭理,一路跑到這裏來,看見的卻是這麽一段話。

他一心想救的女孩,告訴他,前塵往事都是欺騙,冷酷而近乎嘲諷地讓他自求多福。

她表現出的情誼是假的,說過的話是假的,連病中黏黏糊糊地湊上來親吻,都只是其中一環。這個不知道全名的女孩從未愛過他,說不定連喜歡都沒有。

他只是個用于逃脫的工具而已,到了時間就能一腳踹開。

頸上的那條細線驟然炸開,有什麽東西從喉嚨口湧出來,崔雲栖一時沒控制住,一口血全吐在桌上,大塊大塊地滲透宣紙。

尹言追過來時看見的就是這麽個場景,他慌得手忙腳亂,又不敢随意上前,半晌,只憋出來一句:“你……你怎麽樣了?”

“……我還好。”崔雲栖緩緩擡頭,頸上青黑色的線條交織,有如一朵山茶綻開,“明年開科嗎?”

尹言被他問得一愣:“……開吧。你問這個幹什麽?”

崔雲栖直起腰,擦掉濺到唇上的血:“我要去長安城。”

**

營內。

李殊檀緩緩睜開眼睛,含糊地發出一個音:“唔……”

“郡主?”邊上立即有人關切地湊過來,想伸手,想想又不對,尴尬地懸在半空,“郡主覺得怎麽樣?”

帳內點着燈,李殊檀的視野自然模模糊糊,但她眨了兩下眼睛,眼前卻漸漸清晰起來,蒙在對方臉上的重影一層層淡下去,露出清晰的五官,第一次讓她看清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榻前的是個男人,眉頭緊皺,一臉關切,長相是那種讨人喜歡的帶着正氣的俊朗。

李殊檀皺眉:“你……”

“郡主不記得了嗎?還是傷着哪兒了?醫師……”男人慌了,都起身要去找醫師了,才想起來,“哦,郡主,我……不,在下顧鴻,我們先前見過的。”

“啊,原來你長這個模樣。”李殊檀莫名地覺得有趣,低聲說了一句,又說,“我沒失憶,你先回來。我問你……我們贏了吧?”

“是。外邊在整理戰場,整十幾日,至多到十二月,就能回長安城。”顧鴻将信将疑地坐回去,“郡主之前下山時脫力,現在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我還是去請醫……”

“不,不着急。”李殊檀制止他,緩緩坐起來,“勞煩先替我拿紙筆來。”

顧鴻一愣。

“我有要寫的。”李殊檀不打算糾結眼疾到底怎麽回事,就按當時崔府請來的名醫的思路,只當是腦內有血塊,當時一磕,如今也是一磕,說不定正好磕散了血塊。

眼疾恢複,別的事情也該撥亂反正,最先得下手的,當然是梁貞蓮在長安城內胡說八道的事情。

她看着顧鴻,嘴角緩緩翹起,“長久不見,我總得給我阿兄寫一封信。”

作者有話要說:  鶴羽:我恨.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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