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歸還

十一月破局, 十二月啓程回京,李殊檀卻沒跟着幾位節度使回去,反而在範陽一帶休整調養, 等請來的醫師親口說養得差不多,她才動身回長安城。

冬去春來, 轉眼就是小半年,李殊檀到長安城時正是三月, 天下初定,新科還未放榜,石榴花尚未長出花苞, 一切都恰到好處, 一切都還來得及。

宮女遞過來的發飾也恰到好處,大朵的絹花,模仿的是石榴或是海棠, 顏色濃得深沉肅殺, 像是開到極致, 又像是浸透了血。

李殊檀接過其中一枝絹花,對着銅鏡,緩緩簪進發間。

在她面前的是面立鏡,大概是西域諸國傳過來的工藝, 比她這個人還高一些, 四角鑲金, 大漠上常用的花紋托出打磨得透亮的鏡面。鏡中的女孩早不是身陷叛軍中時幹瘦的模樣,拔高了一截,身形在禮服裏也隐隐看得出起伏,面容更像她阿娘,端莊而明豔。

指尖按在鏡面上, 恰巧點過眉心的花钿,鏡裏的女孩忽然露出個笑容,鏡外的李殊檀則開口:“我這個樣子,好看嗎?”

“好看,殿下國色天香,當然好看。”宮女頻頻點頭,把手上的長簪也別進去。

名義上的長公主多,得寵的長公主卻只這麽一位,哪怕壓根不是一母同胞,連阿耶都不是一個,皇帝都能為了迎她回長安城特意宴請群臣,長了眼睛就知道多得寵愛,宮女自然卯足了勁兒誇贊,反正這位長公主真是美人,多誇幾句也不至于死後拔舌頭。

宮女又誇了一通“傾國傾城”“花容月貌”之類的話,想想還覺得不夠,沉聲,“這可不算奴婢胡說,前幾日奴婢去外邊,可聽見有來往的年輕官員誇殿下美貌又威嚴,說若是能尚主,重考一回都願意呢。”

李殊檀不置可否,只笑了笑,轉身:“妙心,你覺得呢?”

被點到小字的梁貞蓮一個激靈,頓了頓,才點頭:“……好看,自然好看。你從小就好看,我記得你還沒及笄,那會兒也不像現在這樣膚白,看着還有些像少年郎,都有人想着過來提親,倒是姑父一個都看不上。”

提起寧王,她似乎有些哽咽,嗓子發黏,一句話剛說完,就從袖中摸出帕子,在臉上輕輕按過,再朝着李殊檀點頭,“如今你這麽好看,想來若是姑父還活着,大概更看不上他們了吧。”

“那我之前還沒來長安城的時候,”李殊檀不接她的話,只像小時候那樣親昵地湊過去,笑嘻嘻地問她,“你有沒有和其他人說過,你有個長得還算不錯的表妹啊?”

梁貞蓮手裏的帕子驀地一緊,勉強露出個近似嗔怪的笑:“若是我沒說,你是不是要怨我沒能提前告訴他們,不然過兩天,跑過來提親的人還得再多一隊?”

“沒這回事。”李殊檀搖頭,在她肩上按了按,一臉嚴肅,“倒是你,來長安城這麽久,要記得按太醫開的方子吃藥,養好身子,這樣将來嫁人才不會受委屈。”

“……好。”梁貞蓮又是勉強一笑。

李殊檀跟着笑出來:“騙你的!養好身子是真,但嫁不嫁人無所謂,我們又不是生來就要嫁人的。若是你找不到合心意的,我就養你一輩子。”

她直起腰,“算了,先不提這個。我阿兄應該在含元殿前等我,那我先走啦。”

“嗯,去吧,別讓陛下幹等着。”

李殊檀最後朝着梁貞蓮笑了一下,轉身往外走。剛才替她梳妝的幾個宮人紛紛跟上,簇擁着新到長安城的長公主,有人替她整理披帛,更多的則刻意在她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俏皮話,意在讨她歡心,年輕女孩的聲音到很遠都還聽得見。

屋內只剩下守門的兩個宮人,看似乖順,眼睛卻總忍不住往外瞟,恨不得以身代跟出去的那幾個。

梁貞蓮一眼就看穿她們的心思,淡淡的笑容在臉上浮起:“你們也別在這裏站着,去準備茶水點心,記得時時換新,別讓長公主回來吃不着東西。”

兩個宮人霎時擡頭,互相交換一個眼神,忽然朝着梁貞蓮齊齊屈膝,面露喜色:“多謝娘子!”

一禮行完,宮人扭頭就走,生怕去小廚房慢上半拍,從頭到尾沒問過是不是也該替梁貞蓮準備一份。

梁貞蓮看着她們跑遠,笑容漸漸從臉上褪去,攥帕子的手又緊了三分,簡直要生生摳破織物。

**

平叛還不到一年,新帝又不愛奢華,含元殿前的彩缯燈籠撤得一幹二淨,唯一的裝飾是殿門前的皇帝,還有分列在宮道兩側的京官。這些經歷過繁華也經歷過苦難的人站在含元殿前,而含元殿本身是大朝賀時才啓用的,兩相結合,竟然有種極盡樸素蕭索又極盡莊嚴肅穆的感覺。

陪她一同前來的宮人識趣地退下,宮道上只剩下李殊檀一人,她遙遙地看着盡頭年輕的皇帝,嘴唇緊抿,一步步往前走,踩過鋪在地上的一塊塊磚石,越過宮道兩邊官員的視線。

被她越過的官員依次屈膝,宮道兩側站立的人均勻地漸漸矮下去,仿佛海潮褪去,而等李殊檀站在皇帝面前,海潮又彙聚在一起,聲音整齊劃一,讓她想起慶賀新年的鐘聲。

他們說:“臣等拜見昭臨長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安。”

李殊檀知道他們不是跪她,她只是莫名其妙撞了大運的普通人,借着一場生死颠倒的迷夢複蘇而已,他們真正跪的是被天下人困在大明宮裏的皇權,是為天下人流血的天德軍。

她受不起這些或年輕或老邁的官員一跪,但是一力扶持新帝繼位的寧王遺孤受得起,死在戰場上的萬千天德軍将士受得起。

所以,李殊檀只是微微一笑,看着堂兄冷麗的面容,輕輕地說:“阿兄,我回來了。”

李齊慎同樣微微一笑,向着她伸手:“回來就好。”

但李殊檀沒有擁抱他,她在貼近胸口的位置摸了摸,從懷裏取出一直貼身存放的那對青玉,在他面前攤開手掌。

“妾于叛軍之中曾見一樂姬,因不肯為叛軍奏樂而觸牆自盡,僅餘一忽雷,可惜忽雷損毀,帶回長安城只有這對青玉。”李殊檀以不大不小的聲音開口,換了更莊重的自稱,“妾特地将其帶到陛下面前,不知陛下如何處置?”

李齊慎并不計較她不給面子,順勢收手,把那對青玉推回去:“是烈性女子,若是能活着回長安城,恐怕要令諸多人自慚形穢啊。”

他閉了閉眼,眼瞳裏的碎金剎那明滅,旋即轉身往含元殿走:“開宴吧。”

皇帝發話,底下人自然無有不從,宴會就此開始。

說是給昭臨長公主接風洗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祭奠死在戰場上的将士,或許再多一個觸牆自盡的樂姬,宴上沒人推杯換盞互相吹捧,一場午宴很快結束,李殊檀走出宮門時未時還沒過半。

剛回長安城,先前又接連有旱澇和叛亂,李齊慎自己的禮服都只扣扣搜搜地新裁了一身,自然沒想着給李殊檀建公主府。于是她如今暫居在已同回纥和親的長寧公主府上,帶不出去的宮人不得已和她慘別,一步三回頭,恨不得貼臉讓她記住自己是誰。

李殊檀只笑不應,一路出丹鳳門,在馬車邊上終于被人攔了。

攔她的是個年輕郎君,看着二十歲上下,一身青袍,蹀躞帶下按規矩空空如也,看得李殊檀都想給他挂個魚袋。

當然她手裏并沒有魚袋,只能挂上恰到好處的笑容:“郎君找我有事?”

“……失禮了,臣盧紹,恭請殿下萬安。”青衣郎君慌忙彎腰行禮,等她回應,才緩緩直起腰,定定地看着李殊檀,眼眶隐隐發紅。

李殊檀以為他是宴上喝酒,或者被五月裏的風吹的,禮貌地點頭回應:“郎君安好。”

“臣……容臣失禮。”盧紹似乎沒準備好,相當無措,但他又确實沒有絲毫回避,“臣冒昧,敢問殿下,那對青玉,可是在範陽一帶拿到的?”

“是。”李殊檀說,“郎君何意?”

“那容臣再問,那樂姬……姓甚名誰?”

李殊檀想到他的姓氏,心頭一跳,沉默片刻:“我也不知。只從其她女樂口中聽來,說是姓盧,平常叫她玥娘。”

在她吐出那個稱呼的瞬間,她清晰地看見對面的盧紹肩膀一顫,幾乎要摔在地上,但他又強行挺起腰身站穩,原來的那點紅暈徹底吞噬了眼眶,眼睛裏浮出一層薄薄的淚膜,眼淚卻終究沒掉下來。

他的喉結滾了滾,聲音瞬間暗啞:“若臣沒猜錯,應是舍妹。因受家父寵愛,留在範陽本家,沒随臣進長安城。”

盧紹停頓一下,低低地說,“到如今……已兩年不曾與臣見面了。”

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霎時湧起,李殊檀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卻沒想到再見一回,原來還是一樣的痛。

“抱歉。”思來想去,再多的話都沒用,她只吐出這麽一個詞,從懷裏取出那對青玉,捧在掌心裏,雙手遞過去,“這對青玉曾被火灼過,擦洗不淨。”

盧紹顫着手接過,撫過青玉上的裂痕,忽然朝着李殊檀再次行禮,這回是個跪下的大禮:“多謝殿下慷慨。臣暫任大理寺主簿,将來若有所需之時,臣必赴湯蹈火。”

李殊檀只搖搖頭。

盧紹沒聽到回複,也不強求,握着那對青玉,起身告退。

此時丹鳳門裏出來個宮人,低着頭,恭順地對李殊檀說:“殿下,這是娘娘送給您的小禮。”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早點更新,但是沒有二更(喂)明天推遲到晚上11點更新_(:з)∠)_感謝在2020-05-09 20:02:12~2020-05-10 12:04: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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