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曲江
随話遞過來的是個不大不小的食盒, 兩層,看外邊的紋樣,是宮裏常用的那種。
偌大的大明宮, 能被稱一聲娘娘的,就只有如今的皇後。李殊檀在宴上和謝氏女打過照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總覺得嫂嫂有點緊張, 就沒纏着她多說話,倒是沒想到,宴後還能收到特意差人送來的小禮。
“娘娘說殿下路上颠簸, 宴上又不怎麽見吃東西, 怕殿下難受,這才特意送來點心。”宮人解釋,“是娘娘親手做的。”
李殊檀受寵若驚, 趕緊接過食盒:“替我謝謝娘娘, 就說等我安頓好, 改日親自拜訪。”
宮人點頭,大概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連多露露臉的話都不說,等李殊檀也點頭示意, 立即轉身往回走。
先前見的都是叽叽喳喳說個沒完的宮女, 乍見這種一看就是老實人的, 李殊檀還有點不适應,轉念又忍不住想,能派來送東西的,總是蓬萊殿裏得臉的,性子上總和皇後有合拍的地方。
這麽看來, 她家嫂嫂也是個老實人,倒是她阿兄占便宜,八成是被騙進宮的。
李殊檀無端地笑了笑,順帶呼出先前壓在心頭的那口氣,拎着食盒上馬車,待馬車慢騰騰地上街,打開食盒。
食盒一開,一股糕點獨有的香氣立即漫上來。就這麽一層,不大不小的食盒裏硬是分了六格,每一格裏都放了不同的點心,從鹹到甜,從綿軟到酥脆,能想得出的口味都在裏邊,像是用巧思在盒內放了每個口味的代表,總有能合得上胃口的。
李殊檀為這點巧思又笑了一下,随手拈了塊不掉渣的點心放進嘴裏,果然是軟得如同雲絮,一抿就化成恰到好處的甜香。
她忍住沒拿第二塊,移開第一層。
但第二層不是她想象中別的花樣,淺淺的底,裏邊只一封信箋,信封外敲了個花印。
李殊檀拆去燙上去的火漆,展開,露出來的是一手秀麗的小楷,顯然是皇後的親筆信。
信箋上的字跡清清淡淡,說的卻絮絮叨叨,比如不知李殊檀住不住得慣,若是缺什麽,往宮裏說一聲就好,又比如宴上不怎麽吃東西是不是不合口味,喜歡哪樣點心記得回信告知。
一通有的沒的,不像是皇家之間通信,倒像是随便哪家找來的勞心命長嫂,用了足足三張浣花箋,才到正題。
正題倒是很短,只說快到放榜的時候,按規矩會在曲江設宴,屆時新科進士都會前來,請李殊檀也過來看看,權當散心。
散心是一回事,和新科進士一同散心就是另一回事,李殊檀才想起來如今她身上有個長公主的名號,李齊慎這是借謝忘之的手,暗搓搓地告訴她,讓她可以着手物色夫君。
李殊檀驀地嘆了口氣,把信箋放回去,又拈了塊點心放進嘴裏。這回這塊烤得酥脆,讓她皺着眉一咬,一聲脆響,恍惚像是咬裂石子。
**
三月十二,今年新科放榜。
三月十六,曲江設宴,宴請的正是今年新科。
李殊檀到長安城時已經是三月初,行卷溫卷的事都輪不着她這個長公主,她百無聊賴地坐着,注意到最先到場的幾個新科進士,都是年輕漂亮的郎君,可惜一個都不認識。
她想着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兒的崔雲栖,意興闌珊,借口被花粉熏得不舒服,找了處陰涼地方坐着,有一個沒一個地摸點心吃,順便問跟着伺候的宮女:“妙心呢?”
“……啊,您說梁娘子啊?”跟過來的宮女叫垂珠,心思活絡,嘴也甜,立即反應過來,“曲江離客舍遠,許是不方便過來吧。曲江這兒有花茶不錯,奴婢去給您取一壺來嘗嘗?”
“慢着。”李殊檀叫住她,“到底怎麽了?”
垂珠頓時面露難色,過了會兒,左右看看,才湊過去,嗓音壓得極低:“奴婢聽說呀,是梁娘子先前入宮陪皇後娘娘說話,正巧撞見陛下,不知怎麽的,奴婢猜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吧,反正最後是說她沖撞聖駕,在禁足呢。您還是別問了。”
李殊檀覺得有點好笑,懶得管梁貞蓮又作了什麽死,擺擺手:“那不提了。我吃不完,你也吃吧。”
垂珠一喜,猶豫着拿了小小一塊放進嘴裏,先誇點心好吃,再誇李殊檀善心,最後繞來繞去,話題又到了新科進士身上:“殿下,這回來的可都是進士呢,保不準能做大官,其中有年輕又漂亮的,您不多看看?”
“是你想看吧?”李殊檀喝了口茶,故意羞她。
“哎呀,您別羞奴婢了!”垂珠紅着臉,“奴婢一個宮女,就算真祖墳上冒青煙,讓哪位郎君看中,過去也只能當妾,奴婢又笨手笨腳不會說話,說不定沒兩年就讓主母打進偏院了。到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還不如在殿下身邊伺候呢!”
“你又不能伺候我一輩子。”
“奴婢樂意!只要殿下不嫌棄,奴婢就伺候殿下一輩子。”
李殊檀笑着搖頭,沒答話。
垂珠說的話不算錯,世上男人多薄幸,有幾個人能舍下正妻的位置給個無依無靠的宮人呢,僥幸進府也只能做個如同物件的妾。但說起妾,李殊檀還不是給人做過妾,只不過運氣好,到死都沒吃什麽苦。
最初她沒心思,也不在意崔雲栖到底如何,後來病得越來越重,大概能猜到自己快要死了,恍恍惚惚又怕等她死了,崔雲栖身邊沒人,才問他為什麽一直不娶正妻。
崔雲栖只搖搖頭,随手拿卷起的書在她頭上輕輕一敲:“你又不願意。”
一陣心痛驀地湧起來,李殊檀打定主意,等這場宴會糊弄完,她就借口都看不上,讓李齊慎送她去博陵,她親自去崔雲栖的那一支,用紅線捆也得把這個人捆回家。
她正盤算着,垂珠突然叫起來:“……殿下,殿下!那是狀元郎,奴婢先前在宮外撞見過的!”
李殊檀沒興趣:“哦。”
“是博陵崔氏的呢,不是奴婢說瞎話,長得可俊俏了。”垂珠非要讓李殊檀擡頭,“您擡頭看看嘛,字也好聽,奴婢聽見旁人叫他時息……”
“你說誰?!”李殊檀猛地擡頭,一把抓住垂珠的手臂。
“……時、時息啊。”垂珠被吓了一跳,“不過奴婢不識字,不知道是哪兩個……”
她話沒說完,李殊檀一把甩開她的手,連長公主意思意思的姿态都不擺了,迅捷地撩起襦裙,急匆匆往外跑,哪兒管繡鞋踩過的是草地還是泥,急得像是跑向這輩子僅有的東西,決絕得像是飛蛾撲進油燈。
垂珠驚了,也不知道該不該追,愣在原地,傻傻地擡頭。
而在她視線所及的稍遠處,宴桌中間,新科狀元安然地穿過擺放整齊的小幾,腳步平穩均勻,腰下的玉佩一聲不響。
不時有人上前和他搭話,他也不回避,停停走走,側影挺拔,如同曲江邊上陡然多了一株梅樹。
直到他面前突然多了個女孩,襦裙兩邊提得皺巴巴,發上微亂,在他面前站定時差點一個錯腳,跌倒給他行個大禮。
但李殊檀不在乎,她才不介意旁人會拿什麽眼光看她,會不會背後笑她不矜持。
她只是站在狀元郎面前,定定地看着那張如同皎月的臉。
“……郎君。”李殊檀居然有點哽咽,只知道傻乎乎地重複,“郎君。”
“何事?”
崔雲栖問得冷淡,李殊檀驀地想起來崔雲栖此時應該還不認識她,整個人都慌了,擰着袖角,磕磕巴巴地問:“郎君……可是今年的狀元?”
開口才知道傻得不行,她更慌,“不,我并無攀附的意思,只是聽人……”
“無妨。”崔雲栖搖頭。
剛才她沖到面前,他有一瞬間的詫異非常明顯,眼瞳都隐隐縮起來,這會兒倒冷靜了,恢複成李殊檀熟悉的那種笑,清清淡淡,“在下崔雲栖。僥幸而已。”
李殊檀忽略了那點怪異的變化,反倒被他看得臉紅,想說的話全梗在喉嚨裏,一時都挑不出該說什麽,憋了半天:“我……那就不打擾了,我先回去。待宴完,請郎君務必等一等,我有話要說。”
先前不在乎,這會兒和崔雲栖搭上話,她又覺得周圍人混合着好奇和玩味的視線灼人,匆匆地行了個禮,扭頭就走,腳步亂得能讓教禮儀的女官擰斷竹鞭。
她一走,邊上的人立即圍過來,有個和崔雲栖住在同一家邸店備考的進士故意拿肩膀撞他,笑嘻嘻的:“若是我沒看錯,剛才那個可是長公主殿下,崔兄這是要雙喜臨門啊?”
“是啊,不說長公主多受陛下寵愛,光看那張臉,那個身段,就算不是長公主,”另一個進士擠眉弄眼,“換成我,立馬就提親去!”
“這就是你和崔兄的差別了啊,殿下看都不看你,你瞎急;崔兄到現在可一句話都沒說呢!”
“沒辦法,我要是也這麽冷靜,保不準人家看中的就是我呢。”
榜上有名,一群年輕人心裏的重擔都放下來,曲江宴算是進官場前最後放松一回,嘴上就沒把門,嘻嘻哈哈地調笑剛受了長公主青眼的崔雲栖。
崔雲栖卻不回應,他蹲下來,兀自從地上撿起一枚金花,正是剛才從李殊檀發上掉下來的,抵在指尖,硌得他隐隐作痛。
作者有話要說: 鶴羽:呵,在你面前的不是鶴羽,是鈕钴祿·雲栖(敲桌.jpg)
他沒特別反應的原因主要是腦洞很大,以為是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所以阿檀現在還不算掉馬(?)感謝在2020-05-10 12:04:43~2020-05-11 22:58: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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