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後爹

時已傍晚,狹窄的小巷中,昏黃的日光将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拖得老長。老者肥胖的身影被日光拉得纖細苗條,與本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少年單薄的身影在凹凸不平的土牆拐角處折成兩段,如同荷塘裏一株枯瘦的荷莖。

少年向上托起的雙手中,回響着銅板清脆的碰撞聲。

“三十六,三十七……四十五,四十六,四十八……”穿着錦緞長袍花白頭發的老者一枚一枚數着錢放在少年手心裏,不知是有意還有無意地數漏了一個錢。

少年沒有吭聲,還是保持着之前雙手托起的姿勢,如同沒有聽見他的錯漏一般,接過他手中的錢。

“四十九,五十!好了,五十個錢!”老者如釋重負地拍了拍手心,對少年笑道,“我們員外有的是錢,可惜就是缺個兒子。我們員外見你生得俊俏,對你很是喜歡。反正你爹沒了,你娘也改嫁了,到我們府上去過好日子比你賣柴強多了吧?你說怎麽樣啊?要不今天就搬過來吧?”

“這個……”少年挂滿的汗珠的小臉上閃過一絲為難,不好意思地嗫嚅道,“這不好吧……我該回去了。”

“诶你……”老者還想對他挽留幾句,那少年卻揣着錢撒腿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眼便消失在了窄巷的拐角。

少年有慌亂地一路亂跑,風一般地穿過一條又一條狹窄的小弄堂。

“希孟!林希孟!”奔跑的少年身後一個中年男子的喊聲,“見了我你就跑!小子你給我站住!”

聽到那個聲音,少年停下腳步,明亮的雙眸中閃過一絲錯愕,旋即平靜如初。

“嘿嘿,希孟啊,我們來商量個事兒。”滿臉胡茬的中年男子臉上挂着一個大大的虛僞的笑容,笑得兩只眼眯成了條縫,把希孟拉到一個隐秘的牆角,神秘兮兮地說道,“希孟啊,你都十二歲了,是個大人了。你也知道……那個……我和你娘成親以後,一直都運氣不好。最近啊,我們都窮得吃不起飯了……希孟,你有錢不?先借爹娘幾兩銀錢使用使用?”

希孟瞥了那男子一眼,搖搖頭。

“希孟啊,你行行好……我和你娘真的快要餓死了啊……嗚嗚嗚……你行行好吧……嗚嗚嗚……”那中年男子說哭就哭,胡子拉渣的臉上瞬間老淚縱橫,滿臉的污垢和着淚水流淌,手中拽着希孟不放,“你就行行好吧你……忍心看我和你娘一起餓死不……我和你娘要是餓死了,全村人還不是罵你個不孝子,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嗚嗚嗚……”

希孟蹙了蹙眉頭,把剛才買了柴得的五十文都塞給了那男子。

一見銅錢,那男子頓時兩眼放光破涕為笑,連忙把錢寶貝地揣進懷裏,回頭又緊緊拽着希孟的手臂問道:“希孟好孩子啊,還有嗎還有嗎?”

“沒了!”希孟厭惡地推開那男子的手,蹙眉道,“別再來了!”

“嘿嘿嘿,你今天多給我些,我夠用了自然就不再來了。”那男子雖然身材矮小,不過将十二歲的希孟堵在牆角倒是綽綽有餘,沒拿夠錢便擋在他面前不肯走,“希孟,我知道你肯定還有錢的。我算過了,我上回來是十八,今天都二十一了,你一天賺五十文三天一百五十文,你一個小孩子家要這麽多錢幹什麽?快點拿出來給爹娘使用!”

“你……”希孟萬萬沒有料到這個無賴會這樣精細地算計自己的每一文錢,心中有些愠怒,在牆角悶聲不響,不理會他的索要。

“希孟,別不識相!”那男子趾高氣昂道,“再交一百個銅錢出來,今日你要是少了一個,我回去把那個王嬌那個賤人吊起來往死裏打!”

“……”希孟瘦小的手指拽了拽自己破舊的衣角,有些無措起來。

雖然三天是一百五十文,可是每天需要吃飯,有時張員外府上的老管家會少給一兩文,哪裏能交出整整一百五十文給他呢?

“希孟,今日将錢交出來也就罷了,如果不然,你可試試看!”男子從懷裏掏出一塊紅色的手帕,攤在自己的手心裝模作樣地溫聲細語道,“來,希孟乖,快把錢放在這上面。”

他這一招用得甚狠,希孟盯着他手中那塊紅色的手帕,仿佛母親的命被他攥在手中一般,一時慌了心神,輕聲道:“錢在家裏。”

“如此那我們快去取來啊!”男子一把拉起希孟,飛奔到他的“家”門口。

說是希孟的家,其實只是一間破茅屋,裏面徒有四壁,看不到一件像樣的家具。雖然希孟将破舊的小屋收拾地很整齊,屋子裏還是難免顯得有些肮髒晦暗。

男子情緒激動地把希孟扔在一邊,徑自大步跨進小屋子,把他的小木桌和床翻了個亂七八糟,終于在床頭尋得了一袋用小麻布袋裝好的銅錢,放在手中掂了掂,這才眉開眼笑起來。

“希孟啊,不錯不錯。”男子笑着拍拍希孟的肩膀,“我下次再來啊!”

希孟沒有理他,那男子言罷便拎着銅錢,愉快地哼着小調揚長而去了。

希孟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屋子,慢慢走到昏暗的牆角蹲下,在幾個大大小小的舊瓦罐之間翻出兩個爛掉了一半的生芋頭來。

因為營養不良,十二歲的希孟個子還沒有長開,手也還很小,看起來就像個需要人疼愛照顧的孩子,全然不像一個已經能自食其力甚至還得養活父母的小大人。

粗糙的小手捧着兩個髒兮兮的爛芋頭走到屋後,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希孟蹲在水井邊,将兩個芋頭在小盆子裏洗幹淨,小心翼翼地挖去爛掉的部分,又用水沖了兩遍。

一只小黃狗搖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希孟面前,直往希孟懷裏蹭。

“小黃乖啊,現在不抱你,我還要做飯呢。”希孟沒有伸手去抱小狗,而是拎着自己兩個剛剛洗幹淨的芋頭站起來,認真地對狗說道,“我吃完飯再陪你玩。”

“希孟?希孟……”一個步履蹒跚的老婆婆跑進希孟的小院子,見他手上拎着兩個芋頭,問道,“你那個後爹他又來過了?真作孽哦。”

希孟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

“這個人真作孽哦,一天到晚就知道賭,三天兩頭來問你要錢。”老婆婆往地上啐了一口,沒好氣道,“以往他來我沒給你記着,這個月我一直給你記着,今天是這個月二十一天,他剛好來了第七回了!真作孽啊!一天到晚在一個孩子身上打主意!希孟,阿婆家飯做好了,你上阿婆家吃飯去吧。”

“啊,不用了……”希孟的手指摩挲着自己手中的芋頭,“我自己做飯吃。”

“你這不還沒燒飯嗎,阿婆家已經做好了,過去就可以吃的。”老婆婆拉起希孟的小手道,“阿婆也一個人住,特意做了我們兩個人的飯,你不來吃還不是得浪費掉了。”

“謝謝……”希孟道,“不過,這兩個芋頭放到明天也要壞了……”

“拿過來我幫你燒,燒好了你帶過去配着飯一起吃。”老婆婆去希孟手中把兩個芋頭接過來放在竈臺上,去到竈上幫忙生火。

希孟小小的身板舉起盛水的木桶,将水桶裏只剩下一個底的水都倒在了鍋裏,再将芋頭放進水裏,蓋上了鍋蓋。

“希孟,你以後要是沒東西吃就到阿婆家吃。”老婆婆道,“反正阿婆一個人挺沒伴,你來阿婆就很開心。”

“嗯……”

“你看我家小黃就喜歡和你玩。”老婆婆笑眯眯地拉過四肢都抱在希孟的小腿上蹭來蹭去的小黃狗,對那小狗呵斥道,“別蹭了,髒兮兮的把希孟的褲子也蹭髒了!”

“沒關系,我的褲子本來就髒了……”

“希孟,你想過離開沒有?你那個作孽的後爹三天兩頭來找你要錢,這日子也沒法過啊……”

“嗯……”

希孟平時不怎麽會說話,心裏想的事情也不會說出來,“嗯”着也就過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怎麽想的。只要不是他很反感的事,就算他拒絕,硬要他去他也就去了,比如去老婆婆家裏吃飯。

老婆婆和他吃了飯,說了許多關于他日後的事情,他也都是嗯嗯啊啊地答應着,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不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再懂事也還是和孩子,能聽得懂多少呢。眼看着天色晚了,希孟幫着老婆婆收拾了碗筷,便告告辭出了門,回到自己的屋子。

希孟看着天色已晚正準備關門,不料那後爹笑嘻嘻的面孔有出現了在眼前。那後爹眉飛色舞地問希孟道:“希孟,今天你給了我們這麽多錢,你娘很是開心,特意給你做了一桌飯菜請你去吃啊。”

“我吃過了。”希孟手中緊緊握着門栓,一臉戒備地看着後爹,“我沒錢,別來了。”

“希孟,你娘可想你了,想你都想哭了,讓我帶你到家去她想見見你。”後爹趴在了門框上,不讓希孟關門,“她說你不過去她今晚哭到天亮!”

小孩子聽到母親便會心軟,希孟也不例外。他謹慎地瞧了後爹一眼,才把手中的門栓放在了角落裏。

“對了嘛,我們都是一家人,看你的樣子好像我們會害你似的。”後爹把希孟從門裏拉了出來,“走走走,別磨蹭!快點跟我過去!”

希孟推開後爹的手,把門關好,方才随他去了他們的家裏。

自從母親改嫁之後,希孟就幾乎見不到她,更是從來沒有去過後爹的家。希孟不認識路,只跟着他走,不知不覺便來到了一座深宅大院的側門前。

夜色已深,周圍一片漆黑,沒有半點人影,只有院牆內幾顆高大的古樹伸出黢黑的魔爪,仿佛要将人勾入地獄一般。

後爹上前敲了敲門,那扇小小的側門悄無聲息地在面前打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探出了腦袋。後爹笑嘻嘻地與那鬼鬼祟祟的看門人互相使了個眼色,點了點頭。

這氛圍似乎不對,門後似乎還藏着人的氣息,希孟戒備地向後退了幾步。

“希孟,你站在那邊幹什麽?進來啊。”後爹回頭笑嘻嘻地對希孟招招手,“你這麽害怕幹什麽?這裏又沒有老虎的。”

“我娘在哪裏?”希孟站在原地不肯向前,謹慎地問道。

“你娘在裏面啊,進去就看見啦。”後爹對希孟使勁招招手,“快點!進來啊!”

“讓我娘出來。”希孟防備地看着後爹道,“不然我不進去。”

“你這孩子太沒道理了,哪有讓你娘到門口迎接你的道理!”後爹急了,要出來拉希孟,“你快進去!”

“既然她不出來,那改日再見!”希孟推開後爹的手,轉身就跑。

“站住!快點快點抓住他!”希孟的後爹在他身後大喊起來,隐秘的側門後迅速沖出幾個年輕家丁,向少年奔逃的方向追趕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受受他,十二歲~【笑哭】相信我,攻快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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