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遠行

希孟是第二天早晨就決定遠行的,他沒有說別的,就說想出去走走看看。

趙極心裏明白,他其實是想逃避自己,遠離自己,然而趙極沒有阻止,也阻止不了。

他的心遠了,強留在身邊又有何意義。

“他回來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了,還帶了幾本冊子,剩下的什麽都沒帶。”王宗元對來畫院裏詢問的趙極道。

“他可說了什麽時候回來?”趙極問道。

“少則三五個月,也可能是三五年。”楊宗元道,“沒個定數的。大概等他看完了想看的,做完了想做的就回來。”

“終究還是會回來的。”趙極輕聲嘀咕着自我安慰。

“他說他做過一件很對不起您的事,在桌上放了一幅畫給您。”王宗元道,“您可以去他房裏看一看。”

“哦?給我的?”趙極聽聞有給自己的東西,連忙往希孟的房中走去。

希孟的桌上果然擺着一幅畫,畫中十二只仙鶴姿态各異,或振翅欲飛,過盤旋低徊,或仰天長鳴,與自己曾經送他的扇上之畫雖不相同,卻九分神似。

趙極将畫卷好,寶貝似的握在手中,這是希孟臨走送給自己的畫,要拿回去好好挂在床頭,每天睡前看醒來也看,就像時時刻刻看見他一樣。

趙極回過頭,只見希孟的房中有幾只不起眼的木頭大箱子,不知裝的是什麽畫,估計是他平時的習作。

他平時都畫了些什麽呢?趙極好奇地上前打開那幾只大木箱。

入目之物,令趙極不禁失色。

那一整箱一整箱的金銀珠寶,都是趙極歷年賞賜之物,他竟然分文未動,全如草芥一般堆在箱子裏!

有什麽說不上的東西郁結在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趙極合上箱子,站起身來。

自己送他再多金銀,對他來說還不及一分關懷來得實在。他需要的從來不是金銀吧,可惜自己如今才看明白。

牆上挂了一支紫竹簫,趙極伸手去取下試了試音,宮音竟然錯了幾分。

等他回來的時候,給他一個驚喜!趙極微微一笑,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刀,坐下在竹簫上仔仔細細刻了一叢蘭花。那蘭花的一蕊正好探|入五六兩孔之間,趙極在那花蕊上巧妙地鑽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小孔,使得宮音正好被校正道準确的音位。

大功告成,時間也轉眼到了午後,趙極試弄了一曲《憶秦娥》,自己對簫的聲色和音準都十分滿意,才将簫挂回了牆上。

那孩子回來的時候,發現他的簫準了音,會不會又驚訝又興奮呢?

泛舟江海,逍遙自在地度過餘生,是多少人的夢想。

一個人走遍祖國的山河壯闊,把它們都畫作圖畫,又是怎樣一種成就呢?

漠北煙沙漫漫,少年筆下蒼涼;三峽江流湍急,少年疾筆如飛;江南春雨濛濛,少年淺畫水雲,水雲間殘紅青杏。

有時候一紙都裝不下了,少年的才思就鋪滿千萬張畫紙,畫紙像一只只展翅高飛的鳥兒,向四面八方,遙遠的天際高飛而去。

希孟到各地畫的山水均能窮形盡相,将千山萬水囿于方寸紙間,依照地域的特色不斷變換筆法與風格,收到各地達官貴人的喜愛,皆願重金求購。

此時對師父分文不取的希孟卻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将自己的畫作一幅幅賣出與人,毫無清高可言。

如果實現夙願只有這一個辦法,哪怕十年二十年,希孟也會把自己的畫繼續賣下去。

兩年後,東京鎮安坊

暮春的雨打落荼靡滿地,戴着鬥笠的黑衣少年踏着滿地殘雪往鎮安坊中走去,雨簾遮擋了他的面目,只能見清瘦的少年若一株修竹,傲然伫立風雨之間。

“你說你贖誰?”聽完少年來意,李媽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李詩詩。”鬥笠下,那不見面目的聲音低沉而神秘。

“李詩詩?詩詩可是我們這兒的頭牌。”李媽媽看這人一身布衣打扮窮酸,頭戴鬥笠只身一人也沒個奴仆,估計是個鄉下來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或者什麽江湖上目中無人的大俠,翻白眼奚落道,“您還是先給自己買身像樣的衣裳再來說大話吧!我這裏可不陪人開玩笑!”

少年從袖中取出一大疊紙放在桌上,淡淡問道:“夠麽?”

李媽媽湊上前一看,吓得差點尖叫出來。那桌上放的厚厚一疊,竟然都是萬兩一張的銀票,桌上這厚厚一疊,少說也有上百張!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呵呵呵。”李媽媽笑呵呵地把錢揣進懷裏,對那少年笑道,“少俠小小年紀就如此懂得風月,真是少年風流!以後一定大有前途!哈哈哈……現在就讓詩詩和您走?”

少年沒有答話,徑自起身往後院李詩詩的住處走去。

雖然兩年未見,然而過去的幾年裏,希孟休假時無不偷偷跑到這裏見姐姐——她大概是希孟唯一真正能算親人的親人了吧。

“姐姐!”希孟推開那扇熟悉的門,熟悉的氣息中,彌漫着苦澀的味道。

“希孟?希孟!”李詩詩正坐在鏡前梳妝,猛然起身,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希孟,真的是你麽?”

“姐姐,我們走。”希孟一把拉起李詩詩往門外走去。

“等等!希孟,去哪裏?”李詩詩拉住希孟問道。

“回家。”希孟道,“姐姐,以後你再也不用待在這個地方。再也不用了。”

“希孟!”李詩詩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姐姐不是說,你不要受官家一分錢麽?”

“是。”希孟答道,“我沒有。”

“那你哪裏有錢為我贖身?”李詩詩從頭到腳地将希孟仔細端詳了一遍,确定他毫發無傷,方才微微放心。

“這是我自己的事。”希孟道,“姐姐不用管。”

“是啊,你長大了。”李詩詩微笑道,“姐姐管不得你了。”

“姐姐?”少年明亮的眸子中掠過一絲疑惑。

“你不把話說清楚,我不會走的。”李詩詩走回梳妝臺前,往凳子上一坐,“我寧可一輩子都在這裏,也不會讓你為我還債。”

“你是我的弟弟,我不能養育你照顧你對你好,卻一直拖累你讓你為我受苦受累。”李詩詩說着,淚珠如雨般從眼角滑落,“希孟,對不起,姐姐真的對不起你……”

“姐姐,別這麽說。”希孟走到李詩詩跟前蹲下,用帕子輕輕拭去她滿面淚水,“姐姐你還記得嗎?六年前,在這裏,弟弟是怎麽說的?我說過,一定會救姐姐離開這裏。”

“希孟……”

“姐姐,希孟向你保證:希孟一沒有要官家一分錢,二沒有幹任何傷天害理之事,請你相信。”希孟擡起頭,懇切地望着李詩詩,“姐姐,我們回家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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