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紅(二)

果然,陳阿諾剛摸回榻上躺下,天英教的人就推了門進來。

她一面暗自慶幸自己回的及時,一面在心下嘀咕今日未免也太早了,這天都還沒亮呢。

借着自外面透進來的微光,她又側頭看了看躺在旁邊的阿香,或許是還在熟睡中,阿香并沒有被黑衣人的腳步聲吵醒。

因昨晚一夜未睡,現下陳阿諾正覺困意湧上腦中,本還想再眯瞪一會兒,看這個情況應該是不成了,便只得磨磨蹭蹭的準備起身,心裏盤算着等收拾好了再叫阿香起來。

其他少女中的淺眠者也陸續察覺到有人進來,紛紛唉聲嘆氣的翻身準備起來,怎料那黑衣人并沒有大肆将大家喚醒,而是徑自朝陳阿諾所在的一排床榻前踱去。

正坐在塌頭上的陳阿諾朝那人投去詫異的目光,心下隐約有不祥的預感。

心下默默将天下間的神明都念了一遍,奈何那人還是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

“跟我來。”黑衣人沒有多做解釋,只冰冷冷的丢下這一句。

陳阿諾的心“咯噔”一沉,心道莫不是昨日之事還沒有過去,這下又要拿她重新審問。

縱使她百般不願,卻也不得不依照黑衣人的指示整理好衣衫自榻上下來。

剛要随那人出去,原本睡得極沉的阿香忽然醒了過來,一陣窸窣的動靜之後,聲音幹澀而又虛弱的喚着:“水……”

陳阿諾剛好聽到耳中,于是轉過身向阿香看去。

想阿香昨夜受了鞭刑,眼下定然十分難受,可她偏又被黑衣人帶走,不能留在這裏照顧,實在堪憂。

陳阿諾頓了頓,終還是轉過身來對黑衣人求道:“能否容我先照料阿香飲些水,等她飲完後,馬上就随先生走?”

雖然她說得誠懇,可黑衣人并不是好相與的,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她的要求,并狠狠攥了她的腕子,厲聲道:“教主若是等急了,莫說你,便是我的性命也難保!”

陳阿諾與黑衣人的一陣争執毫無疑問的引來了衆少女的關注。

她們紛紛坐起身朝這邊看來,卻也只是默然看着,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出聲。

對于少女們的寡薄,陳阿諾早就習以為常,畢竟在前途未蔔的危險之機,自保尚且來不及,又怎麽會有人引火燒身。

聽到“教主”二字,陳阿諾的雙腳愈發如灌了鉛一般不能挪動。

黑衣人以為她固執不肯走,便與她拉扯起來,甚至擡了掌準備往她身上拍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然有一個少女走了出來,不知從何處端了一杯清水送到阿香的嘴邊。

陳阿諾詫異的将目光轉向那名少女,才發現她正是那位名喚趙婧的郡主。

趙婧因為出身不凡,再加上武功在衆少女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不過數日間已經成為了少女們追捧的對象,只是她性子偏冷,不愛搭理人。

陳阿諾料定趙婧平日連說話都極少,想必不會蹚這渾水,如今見她率先出頭,反而不敢相信。

她愣了片刻,回過神來時趙婧已扶着阿香飲了些水。

阿香再度昏睡過去,而趙婧則轉過頭來對陳阿諾道:“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她的。”

想不到這趙婧也是個面冷心熱的性情中人,陳阿諾難表感激之情,開口欲對趙婧言謝。

卻不想那趙婧擡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擡起嬌麗的面容,微掀眼簾看向她道:“謝就不必了,只望你莫要再生出事端,牽連其他人。”

趙婧話音落下後,簇擁在她身後的少女們雖然沒有人出聲,但她們臉上贊同的表情再是清楚不過的表達了內心。

陳阿諾覺得自己猶如被一桶涼水澆了個徹底,原來這就是被孤立的感覺。

事情已到這個份兒上,面對趙婧和少女們,陳阿諾再沒有更多的言語作答。

于此同時,黑衣人又對她催促了一遭,她便只得垂了頭,灰溜溜的轉身随她往屋外去。

屋子外的空氣總算不那麽壓抑,可是陳阿諾的心頭又被另一塊巨石緊緊壓住,不得喘息。

依照黑衣人方才透露出的意思,她眼下被帶去見的竟是天英教教主。

想不到這件事情竟嚴重到了天英教教主親自過問的地步。

同時,想到自己即将見到那個武林傳說中的人物,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魔頭蕭千雅,毀滅了整個村莊,殺了她雙親的仇人,陳阿諾的心劇烈的仿佛要沸騰起來。

她暗自于袖下緊攥的雙拳已然發白,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自知,眼中滿是憤怒與仇恨。

伴着腦中因為劇烈的恨意而産生的嗡鳴,陳阿諾再一次被黑衣人攜着翻過懸崖峭壁,來到那座巍峨的大殿前。

這一次在殿門前等着她的是那日绾着青龍發釵的黑衣女子。

黑衣人見到她便忙伏地行禮:“參見青龍護法。”

原來她叫青龍。

陳阿諾這樣想着,也學那黑衣人恭敬的跪下。

青龍略應了一聲,打發那黑衣人退下,便領了陳阿諾往殿內行去。

雖不是第一次來此殿中,陳阿諾卻還是難以控制緊張的心跳。

通往大殿深處的路好似沒有盡頭一般。

懷着對命運未知的不安,和英勇就義的決然,陳阿諾終于來到那鎏金的座前。

教主蕭千雅正斜倚着扶手,仍舊是一身繁冗紅裳的裝束,而他的面上也如傳聞中一般始終帶着黃金面具。

陳阿諾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在看,忙垂下眼簾,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腳尖。

耳畔青龍的聲音再度響起,正拂起衣擺向教主見禮:“青龍參見教主。”

陳阿諾也亦步亦趨的跪伏在光滑可鑒的地面上,倒影中可見座上之人略動了動寬大的袖擺,緩緩坐直身子。

“今日議事已經結束,可還有別的事禀報?”

蕭千雅的聲音難以形容的悅耳,就好似浮風中金石相觸之聲,又似山間雲霧,攜着些許迷幻的朦胧,總之叫人聽了便不禁有些沉迷。

然而即使不用擡眼去看也可以猜到他說話時眼眸微閉的慵懶情狀。

也不知教主大人昨夜又是忙着去哪處殺人放火,陳阿諾忍不住腹诽。

說來奇怪,真到了這個境地,她反倒不那麽憂慮了,甚至還有心情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不過縱使蕭千雅方才說話的語調沉緩柔和,話中也沒有特別明顯的拒絕意味,可陳阿諾還是清楚的感覺到跪在她前面的青龍的緊張。

青龍愈發伏低了身子,原本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幾分,俨然失了蠱惑人心的魅力,眼下竟讓人覺得,她身為女子,卻還不如那看不清面容的教主勾人。

然而教主始終是威嚴而危險的,即便那光華萬千的氣度秀色可餐,但從天英教那些高手對他恭敬的态度便可推測其厲害。

一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變态。

胡思亂想間,青龍已再度恭敬的對那變态道:“回教主的話,之前向教主禀報過的那個人,屬下已經帶來了。”

“哦?”蕭千雅似乎來了興致,正了正身子朝座下看來。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帶着探究的目光,陳阿諾的背脊漸漸有寒意湧起。

青龍回過頭來示意陳阿諾擡頭。

陳阿諾只得極不情願的撐着地面,直起上半截身子。

她仍保持端正跪着的姿勢,慢慢仰頭朝座上看去,果然觸上一雙深邃的眼眸。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久久未發一語,難辨情緒的眸光裏似乎夾雜着一絲微不可查的詫異。

整個大殿寂靜極了。

陳阿諾很想避開那令人發毛的目光,卻好似被他的雙目絞進去一半,不由自己。

他已經有半刻沒有出聲,而青龍似乎也不敢輕舉妄動,三個人就這樣僵持着。

在凝滞的氣氛中,陳阿諾設想了數種手段,卻又不确定在最後一刻自己有沒有能耐傷那魔頭分毫,也算略為報仇之事盡了一份力,尚沒有白死。

這時,蕭千雅卻在沉默許久過後緩然開口。

那一剎那,陳阿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卻聽他不緊不慢的說了一句:“都退下吧。”

“教主……”青龍也對他的反應始料未及,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卻又再他繼續的沉默中退縮,再度俯首朝座上行了辭禮之後便拽起陳阿諾退了出去。

直到出了那大殿,陳阿諾才徹底回過神來。

她擡頭望了望隐在險峰間的青天,忽然有種死裏逃生的慶幸。

想不到這樣簡單就過了一關。

攥着的一顆心忽然放松下來,她的雙腿都禁不住有些發軟。

青龍着黑衣人将陳阿諾帶下懸崖,可才在崎岖的山路間站定,又不知從哪裏冒出另一個教徒對那黑衣人道她家門主正急尋她去。

陳阿諾揣測那人口中的門主就是黑莺,于是挂着一臉恭謹對那黑衣人道:“先生可放心去,阿喏可以自己回去,決不敢到處亂跑。”

黑衣人猶豫了片刻,便丢下陳阿諾随那人往另一條路趕去。

難得脫離了監視,陳阿諾愈發松了一口氣。

可眼下重獲生機之際,她最想見的竟是小紅。

這樣想着,她便尋着昨夜的記憶往那山間的水潭找尋。

只是到了那裏時,潭邊的涼亭卻空無一人,只餘滿樹落英缤紛,灑滿了空空如也的石塌石機。

陳阿諾兀自步入涼亭,恍恍惚惚的在石塌上坐下。

腦海裏浮現的盡是昨夜他一襲紅衫,低頭撫琴的畫面。

望着翩然如雨的紅櫻,陳阿諾的心下忽然因為失落而愁思滿結。

“真是的,他也不一定時時在這裏彈琴,何必如此?”自嘲之後,她又重新振作起來。

獨自在涼亭裏發了一會兒呆,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她心裏卻還不甘心,仍盤算着待日落之後再伺機來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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