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小紅(一)

此時夜色已深,山間沒有燈燭,只有借助朦胧的月光才可勉強看清前路。

陳阿諾尋着若有似無的琴聲踏入幕色深處。

雖然親眼目睹了整個村子的毀滅,雖然明知道根本不會有僥幸,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尋着那源頭而去,還是忍不住滿懷期待。

摸黑翻過一座小小的山頭之後,天地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陳阿諾難以置信的看着呈現在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的驚嘆。

但見那一處草木蔥郁、花團錦簇,遠有黛山起伏、雲霧缭繞,近有亭臺水榭、雕梁精巧,尤是鑲嵌在地勢低窪處的一汪水潭,沉如黑墨,靜似璞玉,恍若一塊天然而成的寶石,與天際的半輪明月交相輝映。

有柔和的風自山谷裏吹來,拂過面頰,在一片漆黑之中,攜着些蒼茫的味道。

陳阿諾下意識的縮了縮鼻子,不覺已對這夜色三分沉醉。

想不到在崎岖山間,竟隐藏着這樣一處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她邊暗自贊嘆,邊繼續往美景深處行去。

潭水邊八面垂紗的小亭逐漸清晰了輪廓。

紅簾翻飛間,陳阿諾才注意到那涼亭裏坐着一個人,着一襲夜色裏格外耀眼的紅裳,手裏正撥弄着一架七弦琴,而《逍遙調》的樂聲便是從他的琴中流淌出來的。

揭開真相之後,陳阿諾不免有些失落,但同時又對那亭中人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什麽人會在這大半夜裏坐在山間彈琴?為什麽彈得偏偏是《逍遙調》?

她又朝周圍望了望,确定附近沒有身着黑衣的天英教教徒,便愈發好奇起來這人怎的獨自在此。

在好奇心的強烈驅使下,陳阿諾終于安奈不住,朝水潭邊行去。

她剛跨了幾步,那人的琴聲便戛然而止,顯然是覺察到她的靠近。

陳阿諾于是邊繼續往前走,邊提高了桑音向亭子裏的人賠罪:“我只是碰巧路過此地,聽得這曲調耳熟,并非有意打擾。”

說話間,她已來到涼亭前。

此時恰有陣風拂過,掀動紅簾翻飛湧動,正将那人身影面貌隐在簾後。

陳阿諾怕自己唐突,只在此停住腳步,不敢繼續踏入亭中。

她還想說些什麽,向那人打個招呼。

那一陣風卻已刮過,回轉旋舞的紅簾漸漸平靜下來,将亭子裏的情形呈現在面前。

原本低着頭的陳阿諾終于還是忍不住擡眼朝亭中偷觑。

她看到了沒有任何繡紋,卻飄逸翩跹的衣擺;靜靜躺在那人膝頭,梧桐木制的七弦琴;搭在琴弦上纖細而又白皙的手指;垂落至腰間,光滑如綢的墨發……

然而,當她看清那張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美麗面龐,和那雙深潭般瞳眸裏同樣滿含詫異的目光後,陳阿諾卻再難掩激動之心。

或許是這段時間經歷了太多的事情。

才不過數日未見,陳阿諾已然懷疑那時的相遇只是一個夢境。

她甚至從未設想過重逢。

直到此時,他就坐在她眼前的月光裏,柔和的光暈籠在他周身,仿佛閃耀着清輝。

潭水邊,小亭旁的一株紅櫻正是繁花盛放之際,不時有粉瓣飄落在他的肩頭上、琴弦間,而他的面龐亦如初見時那般攝人心魂。

果然,他坐于紅櫻樹下的情景正和她想象中的一樣動人。

陳阿諾在原地怔愣了許久,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先狠掐了自己一把,确定這着實不是一個夢境才大膽朝着亭子裏跑去。

“真的是你嗎,小紅?”她撲到他身旁,什麽都不顧的握住他覆在琴弦上的手。

一聲淩亂的琴音劃破天際,陳阿諾的眼中閃爍着晶瑩的光芒,再三不可置信般重複着那個名字:“小紅,小紅……”

沉寂之中,那被她覆蓋住的雙手竟翻過掌來回握住她。

陳阿諾已然不敢相信的低頭看着那雙手,感覺到微涼的觸感自他的指尖傳遞至掌心,眼前愈發模糊一片。

再度擡眼時,他已微彎了雙眼與她對視,稠密的睫羽半掩住黑潭般沉靜深邃的雙眸。

在這個被懸崖峭壁包圍,危機四伏、與世隔絕的山間,竟能遇上自己熟識之人,陳阿諾實在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欣喜,或是慶幸,甚至還有更多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她松開雙手,再次難掩激動的伸臂攬上他的脖頸,似乎只有這個大大的擁抱才能表達她的喜悅之情:“太好了,小紅,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或者故意不辭而別。”

被她緊緊攬住的小紅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毫無準備,竟一時怔住,身子頗有些僵硬的滞着不動。

陳阿諾卻尚在興奮之中,仍舊自顧自的說道:“如今見到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對了,難不成你也是從山谷裏被天英教的人擄到這兒來的?”她說着,忽然想起什麽,便将他松開,詢問道:“因為被他們擄走,所以才不告而別的對不對?”

凝視他的雙眸,陳阿諾自問自答的演繹着事情的經過,語調裏頗有些義憤填膺,亦或是同情、憐惜的情緒。

小紅只是安靜的看着她,卻也不答話。

陳阿諾知道他口不能言,見他并沒有搖頭,便斷定自己是猜對了的。

她又低頭看了看擱在小紅膝頭的七弦琴,指了指道:“你會彈琴?”

小紅略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陳阿諾撓着後腦勺笑了笑:“難怪,我就說是誰會彈這《逍遙調》。”

說罷她調皮的在琴弦上撥了兩下,繼而恍然大悟道:“難不成,他們抓你來當琴師?”

小紅被被她說得一怔,薄唇漸漸微彎,似乎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

美人一笑,陳阿諾就有些目眩神迷,也跟着癡癡笑了起來,只當這次又猜對了。

她又轉身挪到他身邊與他并肩而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道:“那《逍遙調》再彈一遍來聽聽可好?”

小紅看了着她點了點頭,而後斂目垂首,素手在琴上勾了三、兩個樂音。

悠遠的弦音穿透漆黑的夜幕,久久的綿延盤桓,曲調尚且未起,韻致卻已有所成。

陳阿諾搖頭晃腦的聆聽着熟悉的韻律,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起來。

沉醉間,她不經意的側頭看向撫琴之人,目光卻凝結在眼前定格的一幕,着魔般不能移開。

但見月光下泛着清淺光暈的烏發,瀑布般傾瀉在他的肩背,直垂至腰間,淹沒進耀眼的紅裳之中。

間或有一縷懸在鬓旁,半掩住輪廓姣好的側臉。

他彈得很是認真,低垂的眼眸被稠密的睫羽籠入陰影,仿佛在睫羽之端也有月色遺漏的光斑流轉盤桓。

如瓷的肌膚讓身為女子的陳阿諾也不禁自慚形穢,而兩瓣緊抿的薄唇更是與衣衫炙烈的紅相互輝映。

如此攝人心魂的畫面,連亭外的紅櫻都被他所吸引,争先恐後的飄散進來,羞澀的撫過他的發絲,落在紅衫之間,倒好似原本就是那輕絲緞面間的繡紋。

說來也奇怪,想不到在懸崖峭壁的險峰之間竟會有一棵開得如此繁盛的紅櫻樹,卻不知是何來歷,背後又有什麽故事。

陳阿諾正兀自出神,不想被她看了許久的那個人覺察到她的注視,緩緩側過頭來,在她癡愣的目光中泛起淺笑。

那淺笑中分明透露出一絲難以掩藏的取笑之意。

想到自己方才望着美人發呆的樣子定然十分丢臉,陳阿諾慌亂的移開目光,忽覺臉上發燙,喉嚨間幹澀的微咳了一聲。

為了掩飾窘迫,她只能努力尋找話題,于是十分狗腿的贊賞道:“你彈的真好,比我爹彈的還好。”

她這話卻說得并不虛僞,小紅的琴藝确實高超,總是不經意間就被他的琴音勾去了魂魄,這在過是從不曾有的。

只是提到陳藥師時,陳阿諾卻又忍不住想起過往在山谷中無憂無慮的日子,又想到而今雙親慘死,自己還不能為他們報仇,便難免低落起來。

這時,陳阿諾覺到肩頭被人輕拍了兩下,側過頭去看,只見小紅正一臉擔憂的看着自己。

覺察到他的關切,陳阿諾心下的難受略緩了幾分,勉強扯開嘴角綻出一個別扭的笑容道:“我沒事,只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

小紅的雙眉卻愈發蹙緊了幾分,顯然沒有相信她的這句解釋,卻也沒有繼續追究,只是再度拍了拍她的肩頭,此番則是安慰的意思。

雖然他并不能陪她說話,可這一夜卻是陳阿諾自離開山谷之後過得最安寧、最釋然的一夜。

不得不承認這世間人事機緣的神奇,直到許久以後,陳阿諾都覺得自第一次見面,小紅就帶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和熟悉感,就好像很久以前他們就認識一般。

或許這就是一見如故吧。

這一夜,陳阿諾與小紅在山間的涼亭裏聊了整整一夜,雖然一直都是她在說而他在聽,可是她竟然一點兒倦意也沒有。

漫無邊際的閑說着那些話,仿佛把心底郁結了許久的不快和委屈都傾瀉出來,不知不覺間已是天邊泛白。

念着天亮後天英教的那些人會去房中查看,若被他們發現她偷溜出來,不免又惹麻煩,陳阿諾只得再三與小紅道別,一步三回頭的往回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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