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血櫻(四)

當那位要客開口說話時,則更驗證了陳阿諾的感覺。

他的聲音又尖又細,聽得人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像是捏着嗓子,卻又似與生俱來那般自然而然。

總之非常的滲人。

卻見他放下手中茶盞,也不起身,擡眼睨着慕容磬道:“聽聞慕容公子因遭人暗算受了傷,咱家念着私情,特抽身來瞧瞧。”

先前見那人未着官服還不敢确定,這下陳阿諾則十分肯定,這人是宮裏的公公,且看派頭還是個位高權重的。

只是這慕容磬跟宮裏的人有什麽私情,釀劍山莊和朝廷又有什麽聯系?

陳阿諾想她這一遭卻也沒白來,雖然還未将劍譜弄到手,倒是有了些意外的收獲,實在不成,這事兒指不定還能救她一命。

陳阿諾盤算着,愈發附了耳朵,聽得仔細。

慕容磬正接過話去,同那位公公寒暄:“有勞九爺記挂,九爺親自駕臨,真是折煞在下。”

陳阿諾很快自他的話中捕捉到“九爺”這個稱呼。

這世上名號喚作“九爺”的公公只有一個,那便是當今宮裏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位。

所謂離萬歲只有一步之遙,這位至權宦臣讓別人管他叫“九千歲”,這便是“九爺”的來歷。

太後與皇後尚且只稱千歲,他卻敢稱九千歲,足見其一手遮天的本領。

據江湖傳聞,當今帝王昏庸,整日沉迷于煉丹修道,早就不問國事,故此所有的實權都落在了他最信任的宦臣身上。

這位宦臣也是無所不能,不僅在朝廷上呼風喚雨,其人聽說也是武功高強,性情又反覆無常,為人十分歹毒,在江湖中亦令人膽寒。

陳阿諾頓時對這人提起了極大的興趣,然而慕容磬和那位九爺又聊了片刻,卻也只說了些場面上無關痛癢的話。

陳阿諾在屋頂上由精神抖擻趴到快要打哈欠,終于見九爺挪了身子,自座位上起來。

她原以為他這就要告辭,卻不想慕容磬的面子了得,竟讓這位堂堂“九千歲”都要給他送禮。

九爺略使了使眼色,他身後侍立一排的随從立即行動,幹淨利落的從不知何處擡出了一個蒙着華錦的物什。

那東西有一丈來長,七八人合力方能擡起。

在場衆人都被忽然出現在院子裏的龐然大物吸引了注意力,慕容磬也起身步出。

陳阿諾又打起精神,将目光集中在院子裏。

九爺命人揭起華錦,現出其下覆蓋之物,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發出驚呼。

那竟是一棵櫻樹!

事情若只是如此也不甚新奇,可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如今已入盛夏,早就不是櫻花盛開的時節,而眼前這棵卻是滿樹繁花嬌豔欲滴,着實新奇。

“這是……”慕容磬似乎也有些疑惑,不明白九爺為何要不遠千裏的送一棵樹給他。

九爺道:“此樹乃是琉球藩王進獻的,如今咱家便将它轉贈與你。”

“謝九爺賞賜。”慕容磬籠袖朝九爺行過謝禮,行至那櫻樹前端詳了片刻道:“此樹确乃奇物,只是如今并非櫻花開放時節……”

“慕容公子所言不虛,咱家知道慕容公子乃天下第一等的雅士,若此樹與那些俗物一般,咱家也不會千裏迢迢将其帶來。”

九爺接過慕容磬的話道:“這棵樹原本種在琉球藩王的庭院裏,本來只是一棵普通的櫻樹,後來琉球發生內亂,有浪人闖入琉球藩王的庭院,企圖将他推翻,琉球藩王早有所查,親手将帶頭作亂的浪人斬首于櫻樹下。浪人的血撒入土中,滲入櫻樹的根脈,自此以後這棵櫻樹便終年花開不敗,且花瓣如同染血一般嬌豔。”

九爺尖細的話音落下後,整個庭院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所有人仿佛都沉浸在那個詭異的故事裏,好似眼前便是那琉球藩王的庭院,暴怒的藩王正舉起刀刃,砍下浪人的頭顱。

原本美好的櫻樹也頓時變得可怖而猙獰。

九爺雖以私交做文章,可畢竟還是代表了朝廷,而朝廷将這樣一棵有着古怪背景的櫻樹送給慕容磬,其用意不言而喻。

陳阿諾重又将目光轉到慕容磬的身上,想看他如何應對。

卻見他依舊面不改色,朝着九爺又行過一禮道:“九爺相贈,必然是好東西。慕容這就讓弟子将櫻樹栽種在山莊裏,日日警醒。”

九爺對于慕容磬的回答似乎很滿意,自始至終都繃着的面容難得松弛了幾分,踱至慕容磬跟前道:“如此甚好。”

這時候有一名釀劍山莊的弟子湊到慕容磬跟前附耳說了一句,慕容磬便對九爺做了個請的手勢道:“筵席已經備好,還請九爺賞光移步。”

許是達成了此行的目的,九爺一行的氣氛緩和了不少,庭院中原本凝滞的空氣也随着他們的離開而消散。

趴在屋頂上的陳阿諾也終于松了提着許久的心,長舒了一口氣。

招待九爺的筵席一直持續到深夜,待停留在山莊門口的馬車相繼起行,慕容磬似也倦了,遣了衆人散去,自己也回了寝屋裏歇下。

庭院裏徹底安靜下來時,天上月已轉過朱閣。

只是今夜的月色有些晦澀,眼前向布滿了迷霧那般看不真切。

确定再沒有人在附近後,陳阿諾終于自暗處邁出腳步,移至月光之下,擡頭凝視那棵擺放在庭院正中央的櫻樹。

夜裏有風刮過,緋紅色的花瓣窸窣而落。

陳阿諾心下被觸動,無意識的擡手将零落的櫻瓣接入掌心握住。

移到眼前再攤開五指,那櫻瓣鍍上了月光的色澤,愈發增添迷幻的色彩。

風越來越大了,将更多的緋櫻吹落成雨。

陳阿諾本要抓住那片花瓣,卻還是晚了一步,眼睜睜看着它被風拂走,融入滿目櫻雨。

原本美麗得令人屏息的滿樹華櫻,因為那個血腥的故事而變得詭異。

陳阿諾不知何時迷了眼,癡癡望着月下緋櫻,卻什麽也看不真切。

恍惚之間,她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山谷之中。

那裏與世隔絕,從來與江湖無關。

每到陽春三月,深谷裏那片櫻樹便開滿了緋紅色的花,遠遠看去,茫茫花海像極了一片緋色的雲霧。

所有的寧靜和安逸最終都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

那景象猶如夢魇,卻始終盤踞在記憶的深處,無從消解。

眼前的花海頃刻間好似變換成那片火海。

陳阿諾覺得心口處似被什麽攥住,張開嘴大口的喘息,卻也無從緩解那痛苦。

最終她又看到了安詳坐在櫻樹下撫琴的小紅。

明明是炙熱的紅,可穿在他的身上卻給人一種寧靜安詳的感覺。

起伏的情緒終于平緩下來,她忽然産生了一種劫後餘生的錯覺。

待到如夢初醒時,她竟已是滿面淚痕,這讓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她詫然的抹去眼角的淚水,再度看向那滿樹緋櫻時,心下已是憂思滿結。

不知小紅現在過得好不好,天英教裏的人有沒有欺負他。

他武功那麽高,想必也不會有誰欺負他。

對于她的不辭而別,他會不會介懷,會不會還在生她的氣?

會不會……

會不會也偶爾思念她?

陳阿諾這樣想着,晶瑩頃刻間又在眼眶裏凝聚,不知不覺竟順着雙頰滾落下來。

“都這個時辰了,公子緣何仍逗留在此?”

就在她望着滿樹緋英潸然落淚之際,身後忽然傳來的說話聲着實吓了她一跳。

是她太過投入了嗎,竟連有人靠近也毫無察覺。

還有這聲音,好像有些耳熟。

帶着諸般疑惑,陳阿諾循聲回頭,見到聲音的主人後又是一驚。

那夜幕裏婢女裝扮的女子竟是黑莺。

難得她換掉了一身黑衣,雖說面容依舊冰山一樣沒有表情,可看起來卻也隐約可見幾分女子該有的風韻,純良無比。

難怪方才她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

依照陳阿諾的性子,若放在平時少不得要調笑幾句,然而今非昔比,一來她并不知道慕容磬是否早對她存有懷疑,在庭院裏布下眼線,等着抓她個現行,二來此番黑莺潛入釀劍山莊,只可能是一個目的,那便是做蕭千雅的眼睛。

果然,黑莺繼續端着婢女的恭謹,朝她略欠了欠身道:“天色已晚,莊內衆人皆已歇下,公子也莫再踟蹰流連,誤了自己的本分。”

陳阿諾心中默然失笑,心道蕭千雅果然等不及了,若真是如此,何不讓青龍親自來執行任務,但表面上卻還是拱手對黑莺揖了揖:“姑娘提醒得是,阿諾這就去為莊主準備明日的湯藥。”

話才說完,她又想到了另一層。

算算日子一個月之期還剩下半數,倘若她不能在那之前拿到淩霄劍譜,那麽深埋在她體內的毒就會發作,屆時若蕭千雅心情好或許能賞賜她解藥,再給她一個月時間,若是她剛好不走運,那麽恐怕她連和小紅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了。

無論如何,她已忍辱負重堅持了這麽些年月,若是就此功虧一篑,如何叫她能夠心安的撒手,更重要的是她和小紅的誤會,如果這一世都沒有機會向他解釋清楚,她更是不可能瞑目的,所以拼上這最後的半個月,她只能冒險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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