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事不宜遲,既然決定順着酒瓶調查,裴雨延與黎青崖兩人簡單休整過後便離開天門,啓程朝秦淮而去。
飛舟如梭,穿過翻騰湧動的雲海,背後的晚霞漸漸被夜色吞沒。
外面的天光徹底消失,船艙內燃起燭火。一聲低淺的劍吟,裴雨延抽出了裁雪,坐在燈下用軟布緩緩擦拭起劍身。
照顧自己的靈劍,是每位劍修每天的必修課。
細微的寒意在船艙內蕩漾開,昏昏欲睡的黎青崖醒了過來。他偏過頭,看向軟榻的另一側。
裴雨延帶着歉意道:“吵醒你了?”
黎青崖笑着搖了搖頭,繼續去看他手上的裁雪,露出欣賞的目光。
毫無疑問,裴雨延的本命靈劍“裁雪”是一把很美的劍。
墨黑冷硬的劍身上,一道銀白蜿蜒,極度簡單但又極度不凡。這銀白像是劈開鴻蒙的裂縫,透着一股浩瀚玄奧的美感。
黎青崖忍不住開口:“我能看看裁雪劍嗎?”
答案自然是可以的,裴雨延隔着案幾将劍遞給了他。
劍入手很沉,是黎青崖無法自如揮舞的重量。他将劍尖那頭靠在腿上,一手握住劍柄,一手撫摸劍身。在他手中,裁雪鋒芒盡斂,乖順得不像飲過無數惡徒之血的兇器。
裴雨延靜靜看着他,眼中的光和劍上的光一樣溫柔。
“真漂亮。”黎青崖忍不住贊嘆,不止為這劍的模樣,也為它身上幹淨純粹的“道”。
劍為殺人器,少有沾血而不染戾氣者。當年他的修為不夠,還未窺得大道門檻,見到裁雪時只為它身上的寒意瑟縮,直到如今才明白這樣的劍有多難得。
雖然劍修和法修的道義并不相通,但這不妨礙黎青崖欣賞這把劍。
他喜歡各種幹淨的東西。
裴雨延的目光落在他摩挲劍身的手指上。身為法修,黎青崖的手光潔無繭,指甲圓潤,透着健康紅潤的色澤,每一寸皮膚都散發着生命的朝氣。
就在他摸到劍尾的時候,手下的劍身忽然抖了一下。
黎青崖像被咬了一口,猛然縮回手,忙看向裴雨延:“小師叔!裁雪劍剛才動了。你看到了嗎?”
雖然聽說過靈劍有靈,能與主人心意相通,也偶爾會對外界的刺激作出回應,但是冷不丁地這麽動一下是什麽意思?
裴雨延看到了,所以點了一下頭。接着默默移開目光,并沒有向黎青崖解釋緣由。
——被喜歡的人反複愛撫還被誇好看,害羞是理所當然的,哪怕它是一把劍。但裁雪劍的脾氣素來冷傲,若他将真實原因告知青崖,只怕裁雪會生他的氣。
就在黎青崖為裁雪劍的異動困惑之時,醒來的小人偶頂着一頭亂發,拖着桃木梳子走到桌子中央,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小人偶只有一魂一魄,靈智混沌,極度嗜睡,但同時又臭美,每次睡亂了頭發都要重新梳。
而在梳頭這件事上比起黎青崖,它更中意裴雨延。
劍修的手穩,絲滑如水的發絲在他手裏乖順得一動不動,梳出來的發髻格外漂亮整齊,小人偶拖着梳子來到裴雨延面前。
裴雨延會意,拿起梳子,而小人偶則輕車熟路地翻出一個小凳子,擺好,坐了上去。等着裴雨延來伺候他。
黎青崖看得好笑,這木頭小人沒有老東西的能耐,倒将他臭美的德行與愛折騰人的脾性繼承了十成十,一路來将他當“貓爬架”“枕頭”,将小師叔當“梳頭匠”,而且一臉理所應當,每每用完就丢。
但偏生它又是個沒有靈智的小人偶,讓人沒辦法與它計較。
很快,發髻梳好了。
小人偶摸出鏡子,左右看了看,擰起眉頭。他回過頭舉起手比劃了兩下,裴雨延很快明白了它的意思,将發髻拆散,又多編了兩個辮子再重新束起。
一個不善言辭的天生劍心與一個不會說話的木頭小人,兩個存在令人意外的相處融洽。
黎青崖抱着裁雪劍撐着腦袋,旁觀了整個過程,眉眼不自覺地彎成新月。
說起來,小師叔和他的父親天玄道尊真的一點都不像啊。
傳說中的天玄道尊是天生的風流種,生了一顆多情心。相傳在他初露鋒芒之時魔族曾派出魔女除掉他,但那魔女非但沒下得了手,反倒将自己的心賠了進去,一生念念不忘。
說得好聽一點天玄道尊這叫魅力非凡,說得難聽一點叫四處留情,說得通俗一點叫人形春|藥。
這樣的特征,還是不像的好。
很快裴雨延又将頭發梳好了。小人偶這次滿意了,點了點頭,将爛攤子丢到一邊,自己跑回去拖上寶貝小軟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打起坐。
等裴雨延收拾好鏡子等物件,黎青崖将裁雪劍遞還給他,并借機問道:“說來小師叔知道天玄道尊的事嗎?”
他在間接問裴雨延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小人偶沒有靈智,他們說話時并不用刻意避諱它。
裴雨延将裁雪歸入鞘中,颔首:“知道。”
簡單回答兩字後他便不再言語,似乎天玄道尊的名號在他這裏并沒有值得說道的地方。
黎青崖也理解。
天玄道尊并不算一個好父親。他辜負了瑤心夫人母子不說,也未曾給過小師叔半點關愛,還讓他背負着一個暧昧不清的身份長大。若說前者是年歲不予,那後者便是确鑿的不負責任。
黎青崖小心追問:“小師叔不在意嗎?”
按理來說,父親的缺位都會在孩子的成長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影響。
裴雨延輕輕搖頭:“我從未見過他,也從未與他有過交集,談不上愛與恨。何況蕊心夫人對我很好,天澤城的其他人也很關心我,還有師兄照拂……從小到大我并不缺什麽。”
這番回答超出黎青崖預料的通透豁達。
聽說天生劍心很少有負面感情,如今看來倒是真的了。
他微微一笑,心裏的大石頭落地了。
之前他在天門庭院裏見到了被天玄道尊妥善收藏的瑤心夫人舊物,和他為長子畫的十幾幅畫像……處處都在表現天玄道尊對發妻與長子深切的愛,唯獨沒有半點關于裴雨延的。
而這些東西裴雨延後來也看到了。
黎青崖一直怕他會因此傷心。但如果裴雨延自己不在意,那便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天玄道尊不是好父親,幸好小師叔不像他。
“小師叔若有了孩子,一定會是個負責的好父親。”
“孩子?”裴雨延困惑擰眉。
這個問題他沒想過,不過既然談起,不妨臨時做個設想。片刻之後,有了答案。他擡眼看着黎青崖,認真道:“若我有孩子,我希望他像青崖。”
?!
黎青崖心裏慌了一下,愣在當場。像他?小師叔的孩子怎麽會像他?
出現這種情況有三個可能。
第一種牽扯到倫理問題,他覺得這樣不合适,未來嬸子肯定也反對。
第二種:小師叔想給他當爹。
但黎青崖覺得自己的“爹”已經夠多了,并不想要一個新爹。
第三種——
黎青崖打了個寒戰。第三種不可能!
“但是,我怎麽會有像青崖的孩子呢?”果然,裴雨延也意識到這件事的不現實。
他的語氣說不上沮喪,只透着淡淡的悵惘,像是吃到了最愛的糕點,但卻少了一層糖霜。
感受到他的失落,黎青崖心頭麻麻點點的酸脹。他想讓小師叔高興,但是叫“爹”這種方法在他的接受範圍之外。于是他折中安慰:“我覺得像小師叔的孩子也很可愛。”
若真有一個,他會愛得不得了。
“其實——”裴雨延欲言又止,目光在黎青崖身上停了片刻,移開眼後嘆道,“還是不要繼續這個問題了。”
有孩子就要有母親,但他根本沒有娶妻的打算,因此一切的讨論都是空中樓閣。
何況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子嗣。方才的妄言歸根究底,還是他太想看看黎青崖的幼年與少年,看看那些他聽聞過卻未能見證的歲月……
……
夜色漸深,黎青崖靠着軟榻睡了,對聶清玄的擔憂讓他消耗了大量心神。
裴雨延收走案幾,騰出更大的空間,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小人偶也老早進入了夢鄉。一開始它在意着自己漂亮的發髻,保持着打坐的姿态,小雞啄米般地打盹,後來便抱着軟墊酣睡過去。
常規操作。
裴雨延将它平穩挪進軟藤編織的籃子裏,放到黎青崖身邊。
倒不是他想讓這木頭小人與黎青崖親近,無奈人偶睡覺時喜歡抓着黎青崖的衣帶,扯也扯不開。
做完這一切後,裴雨延将黎青崖放倒在自己腿上,為其調整了一個舒适的姿勢。他修為高深,又習慣了苦修,需要的睡眠很少,連續幾天不睡并不算什麽。
夜色寂寂,飛舟之外雲海翻騰,冷風呼嘯,飛舟之內,燭火靜燃……
裴雨延靜靜注視着入睡的黎青崖——
如鴉羽般的微微翹起的睫毛,泛着健康色澤的光潔皮膚,耳後軟軟的絨毛……每一處都生機勃勃,每一處都讓人心動不已。
他忍不住低下身,緩緩靠近黎青崖的臉。
在近到在将要觸碰到時,劍修敏銳地偏過頭。本該熟睡的人偶扒在藤籃邊,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靜靜盯他。
人偶只有一魂一魄,遵循本性脾氣活動,連靈智都談不上。按理來說直接無視它便可,但那雙眼睛太黑太亮,倒影在其中讓人莫名心虛。
對視幾息後,裴雨延捂住人偶的眼睛,吻在了黎青崖的臉上。這個吻很輕,似輕風拂落的海棠花瓣落在皮膚上,柔軟,微涼……
黎青崖睫毛顫了顫,但并沒有醒來。
作者有話要說:再次聲明,人偶不是師尊。
元神才是師尊人格本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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