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三公子昨晚睡在了城主房中。

這消息如同風一樣,迅速傳遍了只有二十來人的天澤城。

黎青崖尚不知天澤城許久未用的廚房已經被重新拾掇出來,煮上了紅豆飯。

不過他們可能要失望了,昨晚裴雨延從外面回來後便一直在軟榻上打坐,黎青崖讓他上床去睡也被拒絕了。

小戀人的撩撥讓裴雨延苦惱非常,他嘆道:“青崖,我不是聖人。”

能停下第一次,但未必能停下第二次。

黎青崖聽懂了他的潛臺詞,倏覺耳根發燙:“那我回去睡了。”

說罷作勢欲走。

瞧見裴雨延目露緊張他又坐回去,笑起來:“騙你的。”

不止是裴雨延不想他離開,他也恨不得和裴雨延黏在一起,哪怕什麽都不做,就這樣坐一晚也高興。

……

這個季節的北境晝長日短,剛到卯時便大亮了。趴在床上的黎青崖被晨曦晃得睡不着,擰着眉頭醒來。

裴雨延還在閉目打坐,他悄悄掀開被子,來到劍修面前蹲下。

以前裴雨延是他小師叔,即使覺得好看也只敢偷偷瞧,但如今這個人成了他的,能放肆地看個夠了。

裴雨延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入目便是蹲在他面前的青年。

黎青崖蕩開一抹明媚的笑:“晨安!”

“晨安。”

裴雨延俯身印下一個吻,唇齒交纏。

黎青崖被他的熱情驚訝到,一時怔愣。明明一開始是他教裴雨延莫要拘謹,如今倒是他窘迫的次數更多。

分開後,裴雨延啞着嗓子詢問:“醒了多久了?”

黎青崖氣息可見地急促:“沒……沒多久。”

“我們還是出去吧。”再單獨呆下去怕是要出事。

“好。”

正欲起身,裴雨延忽覺被扯了一下,低頭一看,他的頭發被與黎青崖的編在了一起,怕是他的小戀人趁他入定之時偷偷做的。

黎青崖狡黠笑了,用手指一勾一拉輕巧地将辮子解了開。看着交纏的墨發被絲絲分開,裴雨延莫名覺得有些遺憾。

天澤城的紅豆飯沒能吃上,太一來了消息,是鹿昭白發來的。

看完傳訊,黎青崖神情凝重:“大師兄病了。”

杜行舟不欲他人知曉,隐瞞下來,但瞞不過自己的弟子。而鹿昭白擔心他,無奈之下只能偷偷寫信,求助他師叔。

裴雨延知道黎青崖放不下那邊:“回去吧。”

兩人走得急,上午決定,中午便出發了。老管家揮淚告別,滿心不舍——這紅豆飯還沒熟呢,人就走了。

飛舟一路向南,朝中原而去。

行過半天路程後,大地開始出現植物的色彩,次第的青綠朝天邊蔓延,遙看如翠,近卻無。離開北境後,黎青崖卻發現自己有些喜歡上那片被雪覆蓋的土地了。

他回頭望了一眼,嘆道:“等師尊恢複了,我們再一起回北境吧。”沒說待多久,也沒說什麽時候走。這潛臺詞是要住下來。

裴雨延微彎唇角:“好。”

黎青崖刑期未到,還是扮作雲去閑的模樣回宗,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與裴雨延分開抵達。

半年過去,太一仙宗的氛圍比以前肅殺了許多,巡邏的弟子多了,入宗門接受的盤查也更嚴格。

黎青崖剛上岸沒兩步,就被弟子招呼:“雲師兄,你怎麽又跑到這裏了?”

這句問話讓他暗覺不妙。随便找了借口應付過去,剛走沒兩步便撞上了正主雲去閑,怕什麽來什麽。

黎青崖掉頭想跑,但法修哪能跑過劍修,他被雲去閑三兩步追上,揪住領子拖到角落:“你還知道回來?說好兩個月,兩個月之後又兩個月,兩個月之後又兩個月,整整半年啊!”

“還有那個藥神谷的小姑娘是怎麽回事?”

雲去閑一肚子火氣憋了好幾個月,如今抓到罪魁禍首,全咬牙切齒地噴了出來。

這小子不知道在哪給他招惹的桃花債,讓那嬌氣的小祖宗生了氣,知道這幾個月他為了哄人掉了多少頭發嗎?為什麽他一個單身狗要承受謝君酌的痛苦?

黎青崖連連求饒:“大哥,我錯了。師弟也是情非得已。”

關于黎青崖不歸的緣由雲去閑略知一二,不該他問的他不會問。

他冷哼一聲,放開黎青崖的領子,姑且作罷。

黎青崖小心翼翼詢問:“雲師兄怎麽出來的?”

“謝君酌要閉關,把我替了出來。”不過這可不是免費的,“那個臭不要臉的趁火打劫,坑了我三萬靈石、五根靈玉髓、二十瓶宣明丹……結果談成沒幾天你得到特赦,被允許留在宗門緩刑觀察。”

雲去閑滿心怨念,謝君酌關了兩天就放出來了,他那些東西都白給了。

還?

不可能的,謝君酌那家夥不可能還。

特赦?黎青崖訝異,略一沉吟,猜到這應該是杜行舟運作的結果。

雲去閑一臉不善地看着黎青崖:“你說這些怎麽算?”

都是他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當,劍修有點積蓄容易嗎?

黎青崖理虧在先,對割地賠款無有不應:“好好好,給你報銷。不過你先與我說說,我大師兄最近如何?”

“杜師兄?挺好的啊。你問這個做什麽?”

這說法與鹿昭白所言并不一致,不過既然杜行舟要瞞下來,雲去閑不知道也不奇怪。

“沒什麽,我自己去看他好了。”黎青崖一擺手,朝問道峰而去。

雲去閑站了片刻,想起什麽,追了上去:“喂!說好的賠償呢?站住!”

費了老大勁兒安撫好雲去閑後,黎青崖來到青雲端。他走進院子,擡手制止了想要行禮的弟子,來到書房前。杜行舟坐在桌案後閱覽文書,精神頭看着還行,但臉色略有蒼白。

“大師兄。”黎青崖走進書房。

“青崖?”杜行舟放下筆起身相迎,“你怎麽回來了?”

“事情辦完,便回來了。大師兄面色欠佳,生病了嗎?”

方才他先去了問道峰主殿,沒有找到人才尋到這邊的。通常杜行舟都是在那邊辦公,如今搬到書房怕真如鹿昭白所說,是身體出了狀況。

“并無大礙。只是太忙了,沒顧上休息——咳咳!”杜行舟沒忍住幹咳,漏了餡兒,只能迅速轉移話題,“這麽說師尊的魂魄都找到了?”

黎青崖略一頓,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還差元神不知去向,我與小師叔決定擺陣招魂。”

杜行舟點頭:“好。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一切都準備停當,就等擺陣。宜早不宜遲,今晚開始。”

先到一步的裴雨延候在青冥谷中。

黎青崖遠遠見到他便拔腿跑過去:“小師叔!”

裴雨延彎起眼:“嗯。”

跟着前來的杜行舟也走上前,行禮:“師叔。”

裴雨延略微颔首:“行舟。”

如黎青崖所說,所有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承載了聶清玄魂魄的信物、用來寄魂的化身人偶,以及陣法材料擺滿了整個石案,就等着擺陣。

招魂陣是上古傳下來的一種搜尋魂魄的術法,燃四十九盞引魂燈,以部分魂魄為引,由至親之人守陣,一刻不停地吟誦招魂咒,歷時七天七夜,魂魄若聽到了便會順着指引歸來。

而擺陣材料越好、用作引子的魂魄越多、守陣人與被招魂之人牽絆越深,成功率便越高。

設陣材料是裴雨延開了天澤城寶庫挑的,絕對頂好;他們手上已經有二魂七魄,只尋一魂,自然也容易;此外,陣法還借了太一仙宗護山大陣之力,以增強效用……

這般配置,但凡聶清玄的魂魄還存于天地間,便能找到。

——除非老東西對他們都是虛情假意。

寄托在各信物上的魂魄被引入化身人偶中,人偶的臉越來越生動,唯缺一抹點睛元神讓其“活”過來。

引魂燈一盞盞燃起,等陣法完全運轉起來,招魂咒就再也不能停。

咒語乃古語,吟誦極耗心神,以一人之力幾乎不可能守完全程。

重任落在了裴雨延身上,但守了五天之後,他也漸有力竭之相。第六天末,黎青崖強硬将他替換下來。

他的修為遠不如裴雨延,半天過後便漸漸不支。

來此的杜行舟看得心疼。他不是不想替黎青崖辛苦,但有自知之明——他不符合為聶清玄招魂的條件。

到了第七天晚上,他們依舊沒等到元神歸位,也沒有任何指引,化身人偶一動不動。

七天七夜,只要魂魄還在怎麽說也有消息了。他們不得不做出最壞的猜想——聶清玄的元神或許已經在天劫中消殒了。

引魂燈漸次熄滅,黎青崖眼中的光似乎也跟着熄掉了。

他站起身,轉頭無助地看向裴雨延,什麽都沒說,但光眼神便足夠讓人心碎。忽然,青年身體晃了晃,直直栽進裴雨延懷中。

黎青崖抓住裴雨延的袖子,擡起頭,雙眼通紅:“小師叔,師尊是不是沒了?”

“還有其他辦法的,還有其他辦法的……”裴雨延緊緊抱住他,反複重複着這句話。

兩人互相依偎,似乎沒有旁人插足的餘地。杜行舟站在旁邊,感覺自己是個外人,在場的人中,只有他不為聶清玄的殒落感到悲傷,甚至裝不出悲傷的模樣。

他只為未來擔憂。

若師尊真的隕落,太一将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自己能扛下來嗎?

杜行舟擡眼望向天外,只覺心口像壓了千斤巨石。

……

杜行舟覺得自己與聶清玄之間的師徒情分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計,他也一直知曉自己從來都不是聶清玄想要的弟子——

“果然,送來個雕好的玉娃娃。”

這是聶清玄見到他後說的第一句話。

那年他七歲,被禦峰主牽着來見他未來的師尊。

前因是衡鈞道尊應太一仙宗衆峰主與衆長老的請求,答應為太一仙宗培養一個繼承人。于是太一仙宗開始在各屬地,甚至是交好的世家宗門間搜羅合适的人選。

而杜家嫡次子杜行舟資質頂尖,心性絕佳,是杜家為這個位置花費七年教育出來的孩子,沒有理由不入選。

衡鈞道尊見到的第一面,便給了這件“作品”一句近乎嘲諷的評價。

禦淩恒對他的态度很是不滿:“你不要我要,還有大把的備選等你挑,但別看了其它的不滿意,回過頭來和我搶。”杜行舟是他親自去杜家接來的,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一直遺憾未能收到自己門下。

只聽聶清玄一聲輕笑:“罷了,留下吧。左右都沒有差別,難道還能指望你們按照我中意的挑?”

禦淩恒被激得火起,不過顧慮到有小孩在場,沒有與聶清玄争吵,忍下怒氣,拂袖而去。

待衆人離開後,聶清玄看向杜行舟,對他說了第一句話:“你以後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年幼的杜行舟恭敬打揖:“弟子無大才,但願盡一身之力,造福修界。”

聶清玄聽了淡淡地移開眼,不再說話。

這份在旁人那裏能獲得誇贊的回答在衡鈞這裏,沒有及格。

杜行舟還是被收入了聶清玄門下。

在外人面前他是衡鈞道尊的嫡系大弟子,太一仙宗十八代弟子首席,少年老成,處事周到。但他清楚,自己打一開始就沒入聶清玄的眼。

後來聶清玄收了明奕澤,這次的緣由是為了還欠明家上一輩的人情。

當然,他也不中意這個二弟子。

又一百年,外門的弟子帶回來一個孩子,在青州撿到的,來路不明的孤兒,身上只有一塊寫着他姓氏的紙條。他們見這孩子資質絕佳,便将他送來主宗,看這孩子是否有造化被哪位長老或峰主收入門下。

小娃娃乖巧機靈,很讨人喜歡,聶清玄出來散步,遠遠瞧見便不走了。

他看了好一會兒,擡步走到娃娃身邊,向旁邊的弟子要了一塊話梅糖,哄着娃娃叫了一聲“師尊”,便将人抱走了。

小娃娃成了衡鈞道尊的三弟子,也是聶清玄主動收的第一個弟子。

道尊不是外人以為的不收弟子,只是太挑剔,最後讓人以為這是他拒絕的借口。

人不怕窮困,怕的是對比。

原來他與明奕澤都不受忠實也就罷了,但如今小娃娃被聶清玄留在青冥谷,親自教養,高低立現。

明奕澤乃明家獨子,雲洲無人不知的澤少爺,自小鮮衣怒馬,打馬游花,是心高氣傲的少年郎,哪受過這般冷落。

心有不滿的他并未藏着掖着,大膽地抱怨了出來:“大師兄,你說師尊真的有把我們當徒弟嗎?原以為他本性冷淡,但見了小師弟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會疼愛弟子,是瞧不上我。”

杜行舟聽了只想苦笑:不,聶清玄瞧不上的不是他。

聶清玄至少對明奕澤說過:“你閉關做什麽?浪費時間。不如好好賺錢,用錢買藥吃都比你苦修晉階來得快。”

話不好聽,但并非沒有道理。

按普通人标準來看,明奕澤水木雙靈根的資質算是上乘了。但太一仙宗嫡系裏那個不是妖孽?只要時間夠,這些人最差都能到分神期,但這對明奕澤來說很難。

何況比起修煉明奕澤更喜歡賺錢,心不在修途,便不會為了悟道飲冰茹蘖,忍受枯寂。這般情況下讓他早早離開,莫浪費青春的話,倒成了忠告。

但聶清玄只對杜行舟說過:“我沒什麽對你說的。”

當時的杜行舟尚年少,也有幾分意氣,他悲憤質問聶清玄:“為什麽師尊總是對我無話可說?我也是你的弟子,也想得到你的教誨。”

聶清玄轉頭看向他,目光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他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你覺得教你們基礎術法課的夫子是笨蛋嗎?”

聶清玄說的那個夫子是一位峰主的親戚,走後門兒進的太一仙宗,無甚大才還愛耀武揚威,弟子們對其多有不滿。

杜行舟垂眼,恭謹回道:“夫子有時候還是不錯的。”

“我問你覺得他是笨蛋嗎?”

杜行舟陷入沉默。

他沒有将“虛僞”貫徹到底的魄力,擲地有聲地否認;也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真實想法——這有違他完美的人設。

聶清玄召來毛筆,寫了幾個字:“下次上課時将這張紙條貼到他身上怎麽樣?”

擡眼看去,只見上面寫着——我是笨蛋。

杜行舟語塞,他怎麽能做這樣的事呢?

聶清玄看出他的拒絕,露出果然如此的笑。他扯碎紙條:“我說了,除了術法我沒什麽能教你的?”

杜行舟是被雕琢好的玉娃娃。謹言慎行,不離經叛道,不對抗規則,明哲保身,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家族和仙宗長輩們規劃好了,入太一仙宗、當上首席、成為掌印、接任太一仙宗宗主……按部就班。沒有留給聶清玄“雕琢”的餘地,而聶清玄也沒有下手的興趣。

何況,若是用力過猛,這個“玉”人怕是會碎掉。

早在見到杜行舟的第一眼聶清玄便瞧出了他的本質,瞧見了他命運的終點。

當然,聶清玄也不認為杜行舟有才能與魄力掌管太一仙宗,但太一仙宗的人做了這樣的選擇,他也沒什麽好說的——他始終是個外人。

那次事件後,杜行舟與聶清玄離了心。

他發現只要不去在意聶清玄的意見,便只會聽到贊美的聲音,這會舒心很多。但他自己清楚,聶清玄對他的評價并未出錯,甚至一針見血。

又過了三年,明奕澤終于下決心回明家,投身商道。如此一來問道峰只剩下他與聶清玄當初收的奶娃娃。

說實話,一開始他并不喜歡這個三師弟。這是聶清玄中意的弟子,将他比得一文不值的人。每次看到他,杜行舟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虛假與單薄。

但他要做好師兄,做完美無瑕的首席,自然不能待自己的師弟刻薄,甚至要對他很好,哪怕內心并不情願。然而用了心便不可能不上心,而黎青崖如此灼目,上了心便不可能不喜歡。

按部就班的人生終究還是闖進了一個變數。

他不敢對黎青崖說明自己心意,除了要維持完美無瑕的外在形象,還怕有一天黎青崖看透了自己蒼白單薄的靈魂,也會像聶清玄一樣瞧不上他。

他曾想等做上太一仙宗宗主就好了,坐上宗主之位他就可以證明自己。

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話,連成為宗主這條路都是別人幫他選的,他甚至不知道不走這條路自己還能做什麽。說這樣的話,只是給自己的無能為力開脫罷了。

事實證明,做宗主他也做不好。他總想着處處周到,做個好人,但好人是當不好領袖的。

妖族出,道尊隐,修界風雲聚變。格局改換之際,他能做什麽?做得到什麽?

青雲端書房內,杜行舟看着眼前的文書,心神混亂,雙眼發昏,一個字也辨認不出來。

他沒有逆浪行舟的勇氣,也沒有破釜沉舟的膽氣,“世家的軟弱性”顯露無疑,無論是黎青崖還是明奕澤在這個位子上,都會比他好千萬倍。

氣血上湧,杜行舟猛烈地咳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過程中失手打翻了燭臺,書房陷入一片黑暗。他痛苦伏倒在桌案上,縮成一團。

有人走進了書房,輕到沒有腳步聲,他用神識感應到了,但沒有心力去查看。

來者扶住他,帶着心疼責備道:“大師兄果真在強撐。”

作者有話要說:  1、青崖沒什麽特殊身世,一切都是緣分

2、人口販子聶清玄,童年陰影屑道尊。禍害遺千年,大可不必擔心師尊

4、魔尊評價大師兄“玉君子”還是很恰當的,畢竟魔道第一人,看人毒辣

5、幼體黎青崖,一顆話梅糖既可捕捉,有沒有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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