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鶴

夜裏,游河去了周二齊家中,在後面敲了敲大隊長家的門。

正巧開門的就是周二齊,他喊了聲:“老大,這麽晚過來做什麽?”

“二齊。”游河示意他走出來,在柴火前面,把手上的雞蛋給他,“這些雞蛋給你,你分給小飛小揚他們幾個。”

周二齊家裏還沒分家,避免被旁人看見。

周二齊看着面前的雞蛋,雖然嘴饞,但還是正色推了過去:“老大,你這是幹啥子,說好了雞蛋給你。”

游河把雞蛋放他手上,順便把鑰匙給了他:“二齊,我有事要出遠門,你得幫我打掃一下家裏。”

房子這東西很是奇怪,很久不進人不住人就會荒廢掉,屋頂的草堆,屋檐下的柴火都會失去生機。

像是房子的靈魂等不到一個歸家的人,慢慢就消散了。

周二齊愣了:“老大,你出去幹啥子啊?”

游河抿直嘴角,他不想對兄弟說謊,只能說:“去做些事,如果成功了我會給你寄信的。”

周二齊摸了摸後腦勺,重重地點頭:“老大,你一定會成功的!”

這可是全村最聰明,長得最好的老大!

是送子娘娘送給大貴叔的仙童。

“俺天天去鎮子上守着信!”

游河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囑咐道:“我沒回來,你不要一個人去黑市。”

周二奇嗯了一聲:“老大,俺不會去的。”

游河這才放下心,趁着還有些燭火,轉身回去了。

要從這裏去北京,得先坐拖拉機去鎮上,再從鎮上坐大巴去省城,最後從省城上火車。

盛驕從上車之後就開始眩暈,煙杆、車尾氣、汗味、腳臭味......混合在一起就是生化武器,直往鼻子裏面沖。

她猛地打開車窗開始透氣,而這路簡直就是稀巴爛,磕磕碰碰,左搖右晃。

從鎮子到縣裏又到省城,就這樣晃了七個多小時。

盛驕蹲在路邊,捂着胃一陣嘔,早上吃的粥算是白搭了。

游河從蛇皮袋裏面掏出一個水壺給她,又拿出毛巾來遞過去:“擦一擦。”

他問:“你沒坐過大巴車?”

盛驕回:“當然沒有。”

游河沉吟片刻,說道:“還要坐車去火車站。”

坐車來到省城還不算,他們還要直接從這個汽車總站換一趟大巴車繼續坐到火車站去。

盛驕簡直是眼前一黑,拿着那杯子給自己漱口。

這也算不上是杯子,不知道游河從哪翻出來一個密封裝的塑料瓶,洗幹淨以後裝了點冷水帶上。

她仰頭灌了一口水,漱口吐在泥土地裏,再拿出毛巾擦拭嘴角。

車站入口這裏人來人往,游河從沒來過這麽遠的地方,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

在鎮上他輕車熟路,知道什麽地方有檢查,什麽地方能賣野味,還有什麽地方的人最能打聽消息。

可是在這裏,他只能緊緊抓住手上的蛇皮袋子把手,又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背包。

盛驕胃裏好了些後,她指了指泥土上一灘污穢物:“你往裏面撒點土,用樹葉蓋一下。”

盛驕懷裏還有一個中等大小的袋子,裏面放了些小物件。她從裏面掏出半塊紅糖,放入嘴裏緩緩。

游河應了一聲,也沒嫌棄,把路邊整理了一下、

他們可謂是把家都掏空了,小到牙刷毛巾被子小臉盆,大到衣服被子,就連雨衣都帶着兩件。

盛驕這人雷厲風行的,留在村子裏就是一個光禿禿的泥草房,外面的東西全部收拾進去了,就剩下廚房裏那點丹參還晾着,孤零零地挂在梁上等着風幹。

等周小寶又跑過來找麻煩時,就看見泥草房空無一人,門口的落葉還打着轉。

“他們人呢?”周小寶大喊,“小野種,盛迎遞。”

這兩個人跑哪去了?

不會是拿了他哥的撫恤金跑路了吧?

一個殘廢,一個病恹恹的女人,他們能跑到哪裏去?

趙大嬸家在前面不遠那處,她正好聽見了,裝了盆水潑在門口:“這門口怎麽這麽髒啊?哪裏來的埋汰東西從俺門前淌過去?”

周小寶氣得滿臉通紅,又不能和這嬸子對着罵。

他氣沖沖地往回走,路上還踩了一坨狗屎,更得氣得火冒三丈,回到家裏又和周母發火。

盛驕是一點不清楚他們這點破事,她正瞅着那告示牌上面的路線。

可以直接坐一趟直達大巴去火車站,路上還要兩個多小時,而下一趟發車時間是一個小時後。

盛驕指着上面的告示牌和游河說:“認識這字不?”

游河抿直嘴角看向她:“認識幾個。”

盛驕問他:“哪幾個?”

游河說:“汽車,火車,1.2元。”

他能偷摸着學會幾個字已經很了不起了,是村子裏少數會識字的人。

盛驕瞅着他,挺好,認識兩個關鍵的詞。

她念了一遍:“你聽好,我就念一遍啊,認識多少算多少。”

一個要出遠門的人,不能是文盲。

萬一哪天走丢了,自己還能再走回來。

盛驕沒帶過文盲,只能見縫插針給他學字。

出乎意料的是,游河的記憶力非常好,說過一遍的字他一定能認出來。

弄得盛驕都有了些興致,就在這停車的告示牌上給他指東西,教他識字。

等念完一張報紙後,盛驕累了,那點微妙的興致也沒了,把報紙扔給游河:“你自己琢磨着學吧。”

游河哦了一聲,沒有再吵她,自己低頭看向報紙,默念出聲。

盛驕拿出搪瓷杯端在手上,帶着他往休息室那邊走:“還有四十分鐘才發車,去休息室那邊休息一下。”

游河拎着東西跟她走,眼神環視周圍。

這是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原以為跟着黑市的人混過,已經算是見過世面。

出來走一圈才知道,遠遠不是。

他以為的那些大人物,不過是井蛙醯雞。

盛驕眼尾瞅見他的表情,似乎是無奈地輕輕嘆了口氣,然後一邊走一邊說:“一般來說,這種大型中轉客運站都會有一個等候區或者是休息室,它也可以叫候車廳。像火車,飛機,都會有休息室。”

“而休息室那邊就會有廁所,免費熱水等東西,方便行人......”

游河原本跟在她後面,聽到說話後擡眼看向她的背影,快步走上前來,并肩前行。

他斂眉說了句:“謝謝。”

謝謝給他解釋那些不懂的東西。

“不用謝。”盛驕笑了一下,說道,“誰帶人出去,誰就要負責。”

這是作為年長者的義務。

他們在休息室裏又用搪瓷杯接了熱水,游河往裏頭放了小塊紅糖,然後遞給盛驕:“喝一點。”

盛驕半阖着眼簾,喝了兩口紅糖水,這才好受了一點。

游河又拿出饅頭來,問她:“吃午飯嗎?”

盛驕搖頭,繼而點頭:“給我小半塊吧。”

雖然很難受,但還是要吃東西保持體力,免得剛養了幾天的身體又垮掉。

除了饅頭,還有四個煮熟的雞蛋。

煮熟的雞蛋也留不住幾天,多的那些都送給周二齊他們了。

盛驕掰了一點饅頭下來泡點紅糖水吃,游河就在旁邊吃白水就饅頭。

等他們重新坐上大巴去火車站時,盛驕打開車窗,托着側臉問他:“你行走在黑市一般都叫什麽名字?”

在黑市行走一般都會用別的名字,她不信游河這小子沒有改過自己的名字。

游河垂下眼睑,長長的睫毛搭在眼圈,投下一片陰影。

“鶴。”

“一般叫鶴。”

盛驕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問他:“不會還有‘熊’、‘狼’什麽的吧?”

游河定眼看她,默認了這件事。

他的名字不是比那些“二狗”、“黑子”什麽的都好聽多了。

盛驕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鶴’,倒是個好字。”

她說道:“你要不然再加個字,正式改名叫‘鶴鳴’好了。”

游河擡頭:“為什麽?”

盛驕說道:“反正你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游鶴鳴擡頭看她,盛驕直視着他的眼睛,罕見地有些結巴:“幹......幹嘛?”

難道猜錯了?

不見得啊,這小子每次聽他名字的時候都露出不爽的表情,他們離開的時候,路過那條河,他也是那副垂眸的小表情。

游河只是在想,他沒說過,盛驕是怎麽知道的。

他其實很不喜歡“河”這個字,他被人遺棄的時候,是被裝在籃子裏面,丢入了河裏,順着河水肆意漂泊。

等他長大了,他的父親又死在了河裏。

就死在這條河裏,他沒能把自己的父親救上來。

游河問她:“‘鶴鳴’有什麽寓意嗎?”

盛驕挑眉,解釋道:“來自詩經小雅,‘鶴鳴于九臯,聲聞于野’。”

游鶴鳴朝着盛驕笑了一下,鳳眼微彎:“我很喜歡現在的名字,謝謝你。”

良久,盛驕輕輕地吐了兩個字:“我草......”

游鶴鳴眼睑微眨,問她:“怎麽了?”

盛驕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默默轉過頭去,吐出幾個字:“沒什麽。”

頃刻後,游鶴鳴眼裏浮現一層淺淺的笑意,他壓着嘴角,也望向窗外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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