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火車上

火車站比客車站更為擁擠,他們就站在月臺上等候,遠遠看見一個巨大的綠色的長箱子開過來時。

游鶴鳴微睜眼睑,眼裏那輛綠色的鐵皮箱子慢慢變大,發出長鳴。

那麽大又那麽長的鐵家夥就這樣朝他們沖過來。

他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東西。

乘務員站在車廂門口大喊:“把票給我看才能進去。”

“別擠別擠。”

.......

等兩個人坐上火車的時候,盛驕沉着臉進去找到自己的座位,二話不說打開窗戶透氣。

他們是坐票,沒有買卧鋪。

盛驕覺得就一天兩夜的距離,卧票應該可以省下來,買站票就有點太折磨人了。

坐票正好是兩人一個位置,對面會再坐兩人。

有的位置一排要坐三個人,他們正好是兩人的位置。

盛驕坐下以後,游鶴鳴輕車熟路地拿出搪瓷杯去給她接水。

從車廂過來的時候有看到每個車頭都會有接熱水的地方,而且很多人往那邊去接茶。

他也接了一杯,往裏面放了一包分包的紅棗枸杞紅糖。

盛驕抱着水小口小口慢慢喝,臉色舒緩了些。

游鶴鳴把他們的行李都塞到靠窗戶那側,椅子底下也塞滿了東西,還有部分就放在腳底下。

他往上睨了兩眼,在車廂上面有兩排空間,不少人在上面堆放行禮。

但他只敢放在眼睛能看見的地方。

盛驕坐在裏面靠窗的位置,穿着灰撲撲的農村外衣,頭發紮成馬尾,搭在後面。

典型的農村婦女形象。

游鶴鳴問她:“你要吃飯嗎?”

盛驕想了想:“想吃開胃的。”

“行。”游鶴鳴從包裏掏出一個壇子,壇子裏裝着酸白菜和酸蘿蔔。

他還拿出另一個小瓶子,裏面裝了幾塊方方正正的紅色腐乳。

饅頭是今天早上才蒸出來的,游鶴鳴用一個小布兜好好裝着,這邊四月末的天氣,本來在家裏放個兩三天不成問題。

但捂在火車裏,氣味混雜,也就放到下火車的時候吧。

除了饅頭,還有玉米面餅子。

游鶴鳴把玉米面餅子烤得焦,這種玉米餅子水分很少,還能多放兩天。最後是一種薄薄的煎餅,面糊用攤在鍋子面上,烤出來的煎餅。

這種煎餅卷着腐乳和大醬就能吃。

這種煎餅能放更長時間,游鶴鳴把煎餅留到最後,給盛驕拿出一個玉米餅來:“你吃個玉米餅。”

見盛驕興致不高,他又問:“還是想吃這種煎餅?”

盛驕拿了玉米餅:“這個能沾紅糖碎末,我吃這個吧。”

火車上的味道比大巴上也差不了多少,也都是些擠在一起,漚在一起的味道。

他們是直達北京,中途還會過一個省市,所以有很多出門的人也都擠在一團。

盛驕他們落座之後,有人朝他們打招呼:“你們這是要出遠門啊?”

車上的人各有各的熱情,帶着口音打招呼:“妹子你們去哪裏啊?”

帶着大包小包,還有腐乳和大醬在身上。

盛驕笑了一下,回他:“是啊,這不是車上的東西都貴嗎?省城的東西也貴,我們只好自己帶了幾個饅頭過來。”

“實在是花不起這錢啊,你要吃兩口醬嗎?配饅頭還不錯的。”

沒等人家接着問呢,盛驕就開始賣窮了:“這日子好難過下去啊,一年到頭沒兩個錢在手上,現在還要去嫂子家裏,怕人家瞧不起,帶了些酸豆角土貨。”

對面的大叔估計是隔壁市裏做什麽工作的,沒見過這架勢。

他想說帶土特産過去,不是更會讓人瞧不起嗎?

但最後還是咂巴着嘴沒說話,坐在位置上閉目養神。

他們買坐票其實也很好了,更多的農民都是買的站票,站票就在更後面的車型裏,比這人更多。

游鶴鳴擡眼看見大叔臉上的輕視,抿了抿嘴角。

上車沒多久,頭頂的大燈突然亮起來。

游鶴鳴兀地睜開眼睛,仰頭往上面看過去。

碩大的圓形燈泡嵌在車廂頂部,亮着白光。

鄉下還沒有通電,幾乎沒有用電燈的,鎮子上的燈泡他見過,很小一個,不像這麽大,這麽亮。

如果村子裏有個這樣的東西,是不是大晚上都能看清楚了?

少年人仰着頭,白色的光照在有些好奇的臉上,下颌和脖頸連成陰影,嘴角像是有些愉悅的弧度。

盛驕原以為不就是坐一天兩夜去北京嘛?

他們下午七點上的火車,準點的話,後天早上八點就能到北京了。

到了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她就知道錯了,這個位置上靠不好靠,坐不好坐,趴也不好趴。

火車的座位怎麽會是這樣的結構呢?

靠背的頭頂部壓在後腦勺上面,讓人不好靠着。

只有前面一小塊橫着共用的小桌子,對面的人趴下去,她就不能趴着睡了。

醒着難受,想睡又睡不着。

外面的鳴笛聲悶沉,車廂裏的呼嚕聲又如雷,尤其火車過軌道的時候,前後亂竄,盛驕差點從座椅上栽下來。

她從來沒坐過這麽不平穩的交通工具。

她眼前一陣發暈,太陽穴突突直跳,腦瓜子嗡嗡疼,

盛驕嘗試閉眼歪靠在窗戶那邊,但沒過一會兒肩膀又酸又痛,接着腦袋直接磕到鐵皮上。

“嘶。”盛驕捂着腦袋,暗罵,“什麽鬼東西。”

這桌椅的構造明顯就不符合華人的平均身高體型。

游鶴鳴沒聽清她說的話,只聽見兩句罵聲。

他把椅子下的東西都收拾一下,自己坐到了地上,然後把拿了一床折疊的小被子和衣服出來,墊在椅子上:“你睡下來。”

兩人共坐的位置,游鶴鳴坐到地上後,盛驕就能躺下來誰了,雖然腿還擱在地上,但總比一直坐着舒坦些。

盛驕也沒和他客氣,抱着被子就睡了下去。

對面的人還醒着,瞧見了,笑他:“這是你媳婦嗎?”

雖然看起來盛驕大一些,但農村裏面,男孩子娶個大幾歲的女生很正常,大一點既能生養,又能幹活。

游鶴鳴搖頭否認:“不是,這是我姐姐。”

這是他們出發的時候就商量好的事情,在外就稱姐弟倆,要去北京找親戚。

他沒多說話,他看見盛驕的腦袋靠在外側,外側走廊有人走動,他推了推盛驕:“朝裏頭睡。”

盛驕掀開眼皮看了眼,又起身,頭朝裏,腳朝外睡下了。

游鶴鳴坐在腳邊,後腦勺搭在椅子上,也阖眼休息。

這一天馬不停蹄地趕路,還帶着幾十斤重的家當,他也很累了。

只是在睡着以後,他的手還搭在蛇皮袋子上面,用力拽着沒放開。

盛驕醒來的時候還有些迷瞪,她覺得自己哪都在難受,腰酸背痛,悶得慌。

她對面的人已經換了一撥了,像是淩晨的時候下車又上了人。

她只勉強記得夜裏開燈的時候好像有人幫她擋了一下光線。

盛驕爬起來看向游鶴鳴:“昨天晚上你給我擋光線了?”

游鶴鳴嗯了一聲,他沒想到盛驕沒睡熟。

盛驕看他眼底泛青,問他:“你睡一下嗎?我去洗漱,回來我看着行李。”

游鶴鳴搖頭,神色倒是不頹靡:“不用,你去洗漱吧,我昨天晚上睡了。”

盛驕嗯了一聲,她端着搪瓷杯去洗漱,刷完牙還順便用這搪瓷杯接了杯熱水回來。

這杯子挺好用的,能刷牙喝水,還大個能裝,更加是抗摔。

她剛剛刷牙的時候沒拿穩,摔了一下,啥事沒有,就是凹了一小塊,完全不影響使用。

真結實啊

盛驕抱着水杯回來後,游鶴鳴才去洗漱。

之前盛驕沒醒來,他不敢離開座位,一直守在這裏。

車廂裏的人陸陸續續醒來了,有人看他動作,不小心開口道:“這小夥子是個瘸子啊?”

游鶴鳴臉色一變,但盛驕卻直接應下:“是啊,這孩子打小出生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家裏都是砸鍋賣鐵給他治,最後一分錢都花完了也沒治好。都瘸十幾年了,命苦啊。”

游鶴鳴還沒走遠,轉身回來看她。

盛驕悲苦的表情略收斂,朝他眨了眨眼睛。

開口說話的嬸子也是無心之舉,有的時候人越是隐藏,越有人想讨論。

但你大大方方說出來,倒是開口的嬸子覺德自己戳到了這兩人的痛楚,又是好生一頓安慰:“妹子,沒事,俺瞧着你弟沒太大問題。”

盛驕又是嘆氣:“不好說哦,這孩子在農村也幹不了什麽活,誰家姑娘就嫁給他啊,我們這不是想去城裏投奔一下親戚,看看能不能給他在城裏找個活幹。不然村裏一年多沒存個兩毛錢,這男孩子大了又讨不到老婆,那我家裏不是絕後了嗎?”

嬸子瞧她的模樣,感慨道:“你這做姐姐的可真是用心了。”

盛驕點頭:“可不是嘛,都說長姐如母,我不用心誰還來用心啊。”

嬸子點頭:“是啊,這弟弟就是家裏的命根子,傳香火的。”

盛驕嗯嗯兩聲:“所以嬸子,看你這裝扮,在城裏也是體面人,有沒有什麽事情跟我們說道說道.......”

這一來二去,兩人就聊上了。

等游鶴鳴回來的時候,就看着盛驕周圍都是人,大家原本是各坐各的,現在是都朝着走廊坐着,叽叽喳喳聊着天。

手邊還有瓜子和花生!

這瓜子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盛驕嘴皮子嗑着瓜子,一邊吃一邊點頭:“确實是這樣,沒錯,您說得很對。”

???

游鶴鳴眉頭不經意間輕皺了一下,又松開走過去。

等他過去的時候,不認識的大嬸看向他,眼神有些壓迫:“你這孩子,姐姐為你付出這麽多,以後可要好好相互幫助相互扶持啊。”

??

游鶴鳴眼睑微睜,瞧見盛驕揶揄帶笑的表情,他頓了頓,應下來:“好的嬸子,我曉得。”

盛驕嘴裏的瓜子沒放下,嗑了兩顆才欣慰點頭:“這還不錯。”

游鶴鳴額角直抽,抿直嘴角看了他一眼,又坐回位置上沒說話。

他不善言辭,沒辦法像盛驕這樣真的假的摻着說。

她漏出去真的那部分不是什麽重要信息,假的那部分又說得和真的一樣。

他只能閉嘴不說話,不給盛驕惹麻煩。

不懂的時候,容易說多錯多,不如不說。

這火車上的人員流動性極大,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就已經換了一批人了。

盛驕單手撐在窗戶旁邊,看向窗外的濃郁的夜色,輕聲說道:“你有聽說‘困龍藏淺水,角出且安身’嗎?”

她的神情淡然又自在,就随意望着窗外。

游鶴鳴搖頭:“我沒有。”

盛驕笑了一下:“你就把自己當做是這淺水灘裏被困住的龍吧,等有一日春雷響,借着這雨直上雲天。”

不過是一時的難堪,片刻的困境,哪裏能囚得住盛驕?

只要忍得住這短暫窘迫和孤獨,未來燦爛光明。

盛驕從不擔心自己沒這能力。

游鶴鳴看向她,盛驕只是平和安靜地注視着窗外的夜色,夜色涼如水,傾蓋在她臉上。

她的半張臉都隐藏在陰影之中。

游鶴鳴久久不語。

不過盛驕也并不是讓他回答些什麽,她伸了個懶腰:“該睡了,明天一早就到首都了。”

北京可真是個大城市啊,這車站裏的人比他們省城多出好幾倍來。

畫在告示牌上的路線歪歪扭扭,游鶴鳴還在認真記住的時候,盛驕直接到車站買了一份北京地圖,拿出一張草紙,在草紙上畫出路線圖标記起來,然後帶着他就往大巴那邊走。

游鶴鳴問她:“我們去哪裏?”

盛驕:“先去住下。”

游鶴鳴又問:“住哪?”

盛驕:“去找個橋洞住下。”

游鶴鳴哦了一聲,默默拎着東西跟她一起走。

住哪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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