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提燈

對于謝瀾來說,荒蕪寂寥的北地他更為熟悉,而本應為家的國公府卻讓他覺得陌生。

在類似于北地的環境裏他閉眸回想以往,竟逐漸入睡,陷進回憶。

謝瀾一生下來就被國公府灌注滿滿的心血,希望能繼承宗族将門榮耀。衛國公任一品大将軍,随先帝有從龍之功,征戰沙場無往不利,半輩子都活在戰馬背上。

衛國公表面風光,私底下卻因早年淌冰水、宿雪地而沉疴已久,年過天命已頭發蒼白,比同齡人更顯老。

劍刃在數十年的磨砺中有了豁口,只能束之高閣,再也無法使用。

衛國公将家族的榮耀都寄托在謝瀾身上,自幼教他行兵布陣、強身鍛煉,十二歲時就入衛所與普通的士兵訓練。

北戎來犯的那一年,衛國公親自為他穿上戰甲,拍了拍他的肩,“謝家的世代榮光都靠你了。”

那是謝瀾第一次真正上戰場,以往跟随父親剿匪在兩國交戰面前就是小打小鬧。

灰色的天空下,旌旗獵獵,戰鼓擂動,千軍萬馬的沖擊撼天動地,碎石滾落,山岳将傾。

戰馬嘶鳴,士兵怒嚎,鮮血在厮殺中飛濺。

不停地揮動手中的武器,害怕停下來的一瞬間就無法感受到存活的感覺。

酣戰結束,戰場的顏色并非是單調的血色。灰的是天,紅的是血,黃的是泥,那個曾悉心教導他,待他如義子的将領,被戰馬踩踏,腰部以下已經軟爛如泥巴,正痛苦地倒在屍堆裏呻|吟。

謝瀾見到他幹裂的雙唇阖動,唇形是“殺了我”。

長槍捅穿心髒,謝瀾蹲身為他合上雙眼。

那一刻,他殺死了自己的脆弱。

回憶化成漩渦,将堅硬的铠甲撕得粉碎,露出裏面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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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沉溺于其中無法脫身,忽而一道又輕又柔的女聲傳來,烏雲盡散,陽光傾灑。

“世子,謝世子?”

沈珏提燈上前,果然是他,見他雙眸緊閉,呼吸均勻平穩,應是睡着了。

怎麽身邊一個随從也沒有?

沈珏暗自納悶,輕輕喚他,只見面前的人突然睜眼,駭了她一跳,懷裏抱住的榆木都散在地面。

謝瀾胸膛劇烈起伏,雙眸潤濕,在夜裏明亮似星。

“你在做什麽?”

他的聲音是沈珏從未聽過的冷硬。

好可怕!沈珏唇瓣止不住地打顫,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我沒有做什麽……在亭子裏睡着會着涼,我擔心世子就想叫醒你,此外我真的什麽都沒做。”

靜夜沉沉,浮光霭霭,無風亦無月。

面前的小娘子将烏發低挽成花垂在左肩,上面插着一把銀梳篦,這樣顯得她尤其乖巧。手裏提着一盞明亮的紗燈,映照出她暗繡花枝纏繞的鶴氅。

一雙含情眸裏滿是驚怯,燈裏的燭火随着她手的顫抖而搖曳。

謝瀾腦中繃緊的弦一下子松開,注意到她腳邊散落的木枝,幫她一一撿起來。

沈珏還想說她自己來就好,謝瀾已經三下兩下撿好,抓在手裏,他抽出一根木枝,說:“又是在玩?”

意識到他在用上次撿樹枝燒炭的落魄事來打趣自己,沈珏陡然變得不自在,牙齒磕碜着回:“不,不是的,榆木枝可以加固院子裏的葡萄架。”

“你喜歡種花草?”謝瀾邊說邊向亭外走。

沈珏就跟在他身後半步,該怎麽回答才好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愛好,人的天性所在,你不必壓抑,直說便是。”

默默捏緊燈杆,沈珏:“嗯,喜歡……不僅是為了幫祖母養花,看見花開我也會很開心。”

她突然想到一個詞,“花開忘憂”,見到花開,便能忘記謝璨的欺負、住所的簡陋、飲食的貧乏等帶來的煩憂。

謝瀾腳步慢下來,就見身邊的小娘子唇角彎起來,發自內心的笑顏,讓人一見就能暫時忘記難過。

“到了。”

從湖心亭到臨水小築的距離并不長,不一會就到達院門。

沈珏這才意識到他在送自己,雖然距離不遠,但心卻很暖。

“謝謝世子。”沈珏接過他遞來的榆木枝,走開幾步後想起什麽,“世子留步。”

蹬蹬跑到他跟前,福禮道:“世子屢次幫助珏兒,珏兒想報答世子,卻不知世子喜歡什麽?”

“我說過生命無價,衣裳與鞋子錢你也已經給過我。再說那一箱銀絲炭,也……”話語頓在唇間,差點傷了她的心,謝瀾索性轉口,“你真想報答?”

沈珏本來腦袋愈發低垂,可聽他這般一問,像兔子豎耳朵一樣立時擡起頭,尖尖的下巴還不停地點,“嗯嗯。”

她的模樣又乖又好笑,謝瀾不禁勾起唇角,“那你就把手裏的燈給我,全當報答。”

就這麽簡單?沈珏不可置信,傻傻地把燈交給他。

“回去吧。”他說。

“好……”一直走到垂拱門後,沈珏才呆愣愣地回神,扭頭去看他。

他走在白玉曲橋上,一身玄色燕居服遠看如岳山,沈珏卻覺得他像枝頭的一彎孤月,手裏提着他的星星。

星星的橘光溫暖他的孤寒。

……

沈珏甫一走進院子,抻長脖子等待的碧雲就迎上來,訝道:“姑娘,您的燈籠呢?”

“給謝世子了。”

“啊?”世子爺還會缺燈籠嗎?

沈珏把懷裏的物什放在石桌上,“對了,你把那天的大氅洗淨後記得熏香,香料就用……我菡萏匣子裏的婆律香。”

“婆律香是姑娘要給父親的新年禮,真的要用嗎?”

“嗯,用吧。”

談起家人,沈珏肉眼可見地情緒低落,回到主屋裏悶悶地不說話,不知新年父母來臨時該怎麽辦?

好在許多臨水小築的事情要她去解決,譬如加固葡萄架,沈珏用忙碌麻痹自己,忘卻父母帶來的煩惱。

閑來無事就看些雜記話本,和碧雲一起絮叨書中的橋段;亦或是鑽研女紅,繡出一張張好看的香帕。

沈珏的生活過得充實又閑适,只是這般的悠然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今日的來客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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