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勸謝璨

聽雪院。

沈珏讓青棠同自己一齊進?入主屋, 丫鬟、仆人、府醫等?其他人都在屋外?等?候。

來之前,她就向?謝璨的長随打聽好了,心急如焚的長随有問必答。

自從世子與世子妃大婚, 遍體鱗傷的謝二少爺被擡回聽雪院後,他回絕一切治療,整日借酒消愁。

消息傳到澧蘭堂,衛國?公恨鐵不成鋼, 任由他自生自滅;但身為後母的柳氏卻不能當甩手掌櫃, 他畢竟是公爺的兒子, 公爺一時氣頭才不管不顧, 萬一謝璨真?的出事, 她這個當主母的首當其沖。

前幾日,柳氏親自來勸, 未想遭到謝璨的強烈排擯, 朝她連砸了好幾個前朝古董花瓶。

縱然有嬷嬷相護,碎裂的瓷片亦劃破柳氏的手背。

柳氏一邊抹藥, 一邊咒罵,把謝璨這個燙手山芋推給沈珏。

沈珏早有所準備, 謝璨要實在不配合, 大不了綁起來治傷, 衛國?公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只要他不死?在國?公府後院就行了。

然而,真?正進?入屋, 沈珏才發現境況比自己想象得還要糟糕。

一推開門, 灰塵撲面而來, 嗆得人直犯咳嗽,地面上破碎的酒壇與瓷器混做一團, 厚實的簾栊遮蓋住窗牖,無?燭無?光,昏昏暗暗,處處彌漫着沉沉死?氣。

海棠紅的裙裾成了唯一的一抹亮色,對比鮮明。

她們小?心翼翼地進?屋,紅木嵌百寶大座屏攔腰截斷,呼嘯冷風穿過橫斷的木質空隙,發出痛苦的□□,黑漆钿螺床上空空如也,不見有人。

一時半會兒,沈珏竟找不到謝璨的影子。

垂落成一團的沉香團花紋紗幔有了動靜,骨碌碌滾出來一顆琉璃球,撞到沈珏鞋邊才停下。

謝璨被扯落的紗幔掩蓋,他動了動露出一條胳膊,濃重的酒氣撲鼻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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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用繡帕捂住口鼻,讓青棠把摔斷的椅子腿拿起來,挑開纏繞謝璨的绉紗幔子。

這段時日謝璨過得并不好,酒醉與高燒的雙重作用下他的腦子如一團漿糊,分不清今夕何年。

有時,他回到十三歲時,與沈珏初見的那一年,她鬓邊的雙環髻如兔耳,随着她調皮的舉止一蹦一跳。

他多麽?喜歡她身上獨有的純粹感,他看得出因這份純然,謝瀾待她不一般。

謝璨幹脆向?沈家讨要她入府。入府後,也不是沒有對她好過,新得的小?玩意,随手做的彈弓,他都會與她分享。

即使?她從未用過,也會樂滋滋地說好喜歡,将它?們都供起來。

漸漸的,謝璨以為,只要是他做的,她都會無?償接受,不會讨厭。

從一開始的逾矩試探,到最後的變本加厲……

他幡然醒悟,想彌補她,沈珏卻沒給他機會。

遮蓋眼簾的紗幔掀開,他的世界還是一片混沌模糊。

沒有目标,沒有生存的欲望,拖着一副腐爛的軀殼等?待死?亡降臨。

一道娉婷的海棠紅身影出現在視野內,他潛意識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那個人怎麽?可能是她?

他和她一起在府上生活七年,沈珏常穿素雅清淡的衣裙,鮮豔的紅他只在她大婚時見過,心裏酸澀痛苦的同時,也會贊嘆她很适合穿紅色。

沈珏挑開所有帷幔,見到他胸口的情?景,吓得倒退數步。

“啊……”

她會說話,她不是夢。

謝璨頭腦登時清醒,支棱起身子,朝她走去。

沈珏驚恐萬分地步步後退,“你,你別過來!”

“珏兒,你別走……”謝璨一開口,才知?自己的嗓音有多麽?喑啞,仿佛活生生地吞了一口火炭,氣若游絲、粗啞難聽。

心髒快要跳出喉嚨,沈珏咽了咽,強迫自己鎮靜,“你別過來我就不走。”

“好。”

他骨瘦如柴,身上還穿着大婚時的那件緋紅錦袍,頭上的紫金冠已不知?所蹤,頭發散亂地覆住枯槁的容貌。

更讓人不敢接近的是,他胸前被簪子劃破與利劍刺破的傷口,沒有經?過任何處理,飲酒加重傷情?,即便是淩寒冬日也滋生出蛆蟲,啃咬腐肉。

昔日昳麗驕橫的少年郎再不複,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饒是處變不驚的青棠也幾欲作嘔,很難想到世子妃還能冷靜自持地與他說話。

謝璨身子虛弱,扶柱而立,“珏兒你是不是還喜歡我,你回來,我會對你好的。”

沈珏柳眉皺得抹不開,“你讓我……”回來兩字違心得吐不出口,“你讓我來,就是見你這副模樣嗎?”

謝璨意識到衣裳殘破,肉眼可見的慌亂,瞥到倒地的銅鏡裏自己的模樣,揪起紗幔胡亂掩蓋。

“對、對不起,我……”

“謝璨,我們先治傷好嗎?”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溫聲細語地同自己說話了。

“嗯,都聽珏兒的。”謝璨颔首,咧開淤青的唇角。

在外?等?候的一幹人魚貫而入,仆人迅速地拾掇好一片幹淨的地方與床榻,府醫讓謝璨躺下。

厚帳換下,料絲燈點上,長久不見光的屋子終于亮堂起來。

府醫手持一柄锃亮的小?刀,浸泡烈酒在火焰上炙烤到發紅,“接下來的一步會痛,二少爺務必忍耐。”

長随拿來錦帕卷,讓謝璨咬住,謝璨撇開臉拒絕。

鋒利的刀刃刮去胸前的腐肉,一寸寸,謝璨痛得幾乎快要昏過去,兩只布滿血絲看不出原來形狀的桃花眼,仍舊死?死?地攫住門邊的沈珏。

“世子妃,我們先出去吧,別沾染了血腥氣。”

沈珏別開眼:“嗯。”

珏兒!不要走……

刮骨劇痛與跌宕情?緒湧在一起,謝璨氣血攻心,嘔出一灘鮮血,昏死?過去。

廊檐墜下細長的冰柱,屋內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響。

半晌,青棠禀道:“府醫說二少爺脫臼的手腕陰差陽錯下自行接了回去,胸口的傷只要按時喝藥調養,就并無?大礙。”

果然是年輕,經?得住折騰。

得知?謝璨傷情?穩定,沈珏率人回清梧苑。

夜幕降臨,漆黑多日的聽雪院終于掌上了燈。

夤夜時分,燭火煌煌,長随坐在床邊的小?馬紮上守着謝璨,腦袋一點一點。

謝璨蘇醒,第一反應就是下床。

長随被他驚醒,連忙攔住,“少爺,府醫說了您要靜養,不能下床。”

謝璨猛然推開攔路的長随,赤足踩在地上,“我要去找珏兒。”

跌倒一旁的長随靈機一動,“沈表姑娘說,等?少爺您傷好了,她就會來找你的。”

瘦削的身形驀然僵住,謝璨被長随安撫回到床上躺好,溫了良久的藥被長随端上來。

喝藥前,謝璨再三确認,“珏兒說好了,等?我傷好就來看我?”

長随心一橫,“對!沈姑娘說好的。”

“好,那我要盡快好起來。”苦澀濃稠的藥汁被他一飲而盡。

熄滅燭燈,長随手捧空藥碗出門,門一關他就忍不住抹掉眼角的濕潤。

新歲将至,各家各戶開始走親訪友,吃酥糖飲荔枝膏,不免拿出些談資高談闊論,其中?令整個上京城都津津樂道的轶聞,非衛國?公府謝世子的大婚莫屬。

雖然在喜宴上,衆賓客不敢明面議論,但宴散後,私底下卻都竊竊指點,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京城。

而今的世子妃本應是嫁給謝家嫡次子,之後卻改嫁給謝世子,可謂是真?正飛上枝頭。而謝二大婚搶親,不惜當場與大哥反目,更是惹人議論紛紛。

下至八歲稚童,上至八十老?妪,都知?曉謝世子乃是一品護國?大将軍,逐北戎,戍邊疆,是大淵的棟梁之才。

那謝二就是一個妥妥的膏粱子弟,玩世不恭,一無?軍功,二無?才學,連訂下的姻緣都被大哥搶去,實屬窩囊。

新沁茶館,雅間。

長随焦躁不安,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二少爺出府散散病氣。

自申時來到茶館,三個時辰已過,二少爺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外?間的風言風語都讓他聽了個遍。

謝璨足足坐了四個時辰,也不飲茶,直到戌時末,茶館跑堂催促他們要打烊了,謝璨才有反應。

他是乘馬車來的,回府的時候獨自走在零落空曠的長街上,馬車在身後緩緩跟随,安靜得可怕。

謝璨冷不丁地發問,“珏兒為什麽?還沒有來看我?”

轉眼十日過去,胸口的傷結出褐色的疤。

“或許,或許是沈表姑娘太?忙了……”長随繼續編造。

“不是。”

長随心頭抖了抖,終于要被少爺戳破了麽??

怎料,謝璨自嘲地笑了笑,“一定是我太?窩囊了,珏兒看不上,我要想想辦法建功立業,那時珏兒說不定就會原諒我。”

他要超過謝瀾,蓋過謝瀾的光芒,讓沈珏看見自己。

桃花眼燃出一絲希望。

緊跟的長随落後一步,他暗籲一口氣,自刮骨療傷那一日,世子妃就再也沒有來過聽雪院,就連他前去清梧苑禀報也被青棠大丫鬟趕出來。

十天裏,為了讓謝璨安心養傷喝藥,關于世子妃的所有話兒都是編造的,只為哄騙二少爺。

好在,二少爺不再頹靡不振,重燃希望。

次日,澧蘭堂。

大雪紛飛,天關似乎都被厚雪掩蓋,縱使?白?晝亦要掌燈。

堂屋的地龍燒得旺盛,斂眉垂首的仆人們卻噤若寒蟬。

謝璨跪在中?央,即便地面鋪就栽絨毯,他瘦得只剩一層皮的髌骨抵在上面仍舊生疼。

衛國?公聽完他的述求,食指在雞翅木雕麒麟紋交椅扶手上一搭一搭,一開口竟比屋外?的風雪更加凜冽,“你要從軍?”

謝璨咬牙忍耐膝蓋的疼,“是,兒意已決。”

“不是為父不讓你去,只是你要從軍,必須要得到一人的同意。”

“是誰?”

“你大哥。”

又是他。謝璨扯了扯唇,“好。”

“為父與你大哥約好,半個時辰後他會來澧蘭堂,你就在這兒候着便是。”

衛國?公沒有讓謝璨起來,謝璨便一直跪在地上,整整半個時辰。

門扉打開,風裹挾着雪花吹進?屋內,不多久就消融在溫熱的地面。

謝瀾摘下披風帽子,露出攜霜帶雪的清寒眉眼,一看到地上跪着的人影,他漆深的眸眯成一條線,淩冽的語氣能結水成冰,“他是怎麽?回事?”

衛國?公擡了擡眼皮,謝璨将自己的述求重述。

落座于衛國?公右手旁的黃花梨圈椅,聽他說完謝瀾劍眉微挑,“從軍不是兒戲,你敢保證不會半途而廢?”

兩人一跪一坐,謝璨仰頭,堅決的目光與他輕諷的眸光對上,一字一句仿佛立下了什麽?誓言,“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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