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正文完 (1)

謝瀾離開大理寺, 如舊見到在外伴随他而來,靜靜等候的妻子。

沈珏問?一句情?況如何?,謝瀾将夏南川的話悉數轉述。

兩人只要在一起便十指相扣, 難以分開。此刻沈珏突地握緊他的大掌,心頭不安地一蹦。

“無事的,此事詭異,年歲相隔甚遠, 需要細細查明, 或許并非是我想得那樣。”

“嗯。”沈珏應他, 垂睫掩下不安。

她總覺得松柏樹下的屍骸重現天日, 衛國公府怕是要掀起翻天覆地的巨變。

清梧苑, 書?房。

謝瀾讓人傳喚鄧唯。

鄧唯許久未踏入清梧苑了,一面欣喜不用被大将軍壓榨, 另一面又覺得心髒缺了一塊兒?, 空空如也。

然而一見到手捧紅木托盤奉上?新茶,落落大方的端麗娘子, 黑皮将軍粗犷外表包裹的柔軟心髒霎時?被填滿。

他朝她揚眉一笑,露出一排在黝黑皮膚襯托下格外潔白的上?牙。

青棠布好茶, 見到他那真摯又傻乎乎的笑容, 懷抱托盤, 垂首羞澀離開。

意中人不在, 面對冷肅威嚴的上?司,鄧唯也收起嬉皮笑臉。

謝瀾将來龍去脈簡單說明。

迷惑的線頭抓在手裏, 便順着細線, 抽絲剝繭。

屍骸在衛國公府發現, 自然就從衛國公府開始查。從大理寺回來後,謝瀾讓人将二十年前至三十年前, 阖府上?下的仆人情?況一一梳理寫明。

先衛國公是謝家嫡出,繼承爵位後征戰沙場數年,直到及冠之年才與信國公府結為姻親,迎娶宋氏入門,兩人相敬如賓到近乎陌生。

宋氏懷孕後為其納妾,常、孫兩位姨娘也是這個時?候入府的。

二十餘年裏仆人換了一批又一批,老?去的仆人要麽脫去奴籍,領取銀錢自行離府,要麽去到別莊守莊養老?。仆人之間可?互通婚姻,生下的孩子便是家生子。

衛國公府家業煊赫,對待家生子也是優待,讀書?生病的費用皆由府上?承擔。即便有先天重病早夭的,也都出錢下葬。

尋來查去,唯一的疑點便是宋氏。

但?宋氏早已和離出家,當年伺候她的丫鬟也都遣散流落,難以尋到下落。

謝瀾指尖搭在杏花浮雕的瓷盞上?,“如今只有從接生的穩婆查起,你務必要查得清清楚楚。”

鄧唯領命下去,一日後風塵仆仆地趕來。

謝瀾早就命人沏茶在書?房等他,鄧唯牛飲一杯千島玉葉,喘上?一口?氣,徐徐道來:“還好當年給宋夫人請平安脈的大夫還在世?,我順着他找到穩婆的住處,卻得知那穩婆五年前就已經?患病去世?,不過那穩婆有個獨女,她丈夫死後曾跟着穩婆一起幫人接生,宋夫人生産時?她也在場,給穩婆打下手。”

穩婆離世?,說不定她的女兒?還記得當年之事。

謝瀾正執着一卷黃麻紙的書?卷在看,聽?聞眸也未擡,“她在何?處?”

清亮的茶水倒進杏花杯盞,鄧唯又飲完一杯,“噠”地擱在桌上?,“她女兒?後來賣身為奴,落了奴籍,從左鄰右舍得知去到一個大戶人家做奴仆,你說巧不巧,她去的正好是衛國公府。”

翻頁的手指像是被粘在頁角,遲遲沒有移開,“繼續。”

鄧唯事無巨細地傾吐自己打聽?到的消息,穩婆的獨女姓張名芸依,張芸依入衛國公府為奴後便叫芸娘。芸娘有一吃喝嫖賭的兒?子李榮。

據鄰居說,母子倆經?常不合,芸娘得到的工錢都給兒?子填補賭債,但?兒?子貪婪無度,芸娘每月返家時?他都會特意等着要錢,不給就搶,因此母子經?常爆發争吵,喧吵盈天,聽?見兒?子李榮罵道:“我又不是你兒?子,你休要管我!”

說到此鄰居嘆息,張芸依年紀輕輕喪夫,一個人将孩子拉扯大,誰知那兒?子不知聽?了什麽風言風語,覺得張芸依不是她的親娘,理由是張芸依年輕長?得漂亮,李榮卻尖嘴猴腮,無顏醜陋。

鄧唯擔心打草驚蛇,沒有直接去找芸娘,而是找後廚的下人打聽?情?況。據一同勞作的下人說,芸娘所有的工錢都給了兒?子,她日子清貧,但?荷包基本每月都換一個。前些年還富貴華麗得緊,料子和府上?的娘子姨娘們的雪緞像極了,小丫鬟還問?她在哪裏買的,自己也想買一個,芸娘結結巴巴地說是自己撿來用的。

後來,她就極少露出荷包,即便露出,也都是素淨普通的荷包。

“還有,芸娘此人特別能吃苦,一個婦人做起搬米分豬的活兒?都搶在男人之前,就連先衛國公在世?時?每日都需喝的湯藥,煎熬時?步驟繁瑣,不能離人,她都巴巴地上?趕着去做,輪值煎藥的丫鬟懶怠,她就全部包攬。”

芸娘的家境、家庭狀況以及性?格為人,鄧唯都打聽?得一清二楚。表面上?她就是一個先喪夫後喪母,兒?子不争氣的苦命女人,被生活逼到絕處,不得不賣身為奴。

但?一切實在是太過巧合,并且她是這世?間唯一清醒地知曉宋氏産子經?過的人。

謝瀾将書?卷合攏放在紫檀木雕雲鶴紋長?桌書?案上?,鄧唯才發現那卷書?很薄,藍底的書?皮上?書?寫着“抱妝盒”三字。

居然是一卷閑書?而非兵書?。

“你去将張芸依帶來。”

鄧唯作揖:“是。”

長?夜漫漫,外頭的打更聲?敲了“咣”“咣”兩下,隔着一道院牆傳進靜谧的仆人住的倒座房。

這是一間大通鋪,靜得知聞呼吸與輕鼾。

角落床鋪的婦人起身,悄悄拿起藏在枕下的包袱挎在肩膀,摒氣地繞過熟睡的丫鬟們。

輕手輕腳地拉開門扉,門外站着一個身高八尺,黑臉爍眼的人。

芸娘被吓得魂飛魄散,失聲?大叫。

一聲?尖銳的驚叫劃破寧靜的夜空,衛國公府的天終究是要變了。

**

聽?雪院。

謝璨從床榻上?驚醒,外間守夜伺候的長?随慌張走進裏間。

“二少爺,發生何?事了?”

謝璨朝驚叫的方向偏首,“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像是有人在尖叫。”

失明後,他的聽?力要比旁人敏銳得多。

長?随困頓地撓了撓頭,“沒有啊,也許是外面的夜枭,二少爺聽?錯了。啊對了,後廚送來的補品還在小廚房溫着,奴給少爺端來。”

謝璨赤足踩在梨花木腳凳,他捂住胸口?,試圖按下心髒不安的跳動。

長?随端來一碗溫熱的湯羹。一勺接一勺地喂給謝璨。

像是要安撫心底的惶惶,他轉移注意力道:“這是什麽?”

“是鹿血羹,說它生血滋補,最适合少爺了。”

這段日子他幾乎每天都在喝這碗滋味怪異的湯羹,鹿血名貴,需宰殺活鹿取血。

同時?,他有所耳聞,府上?是沈珏在執掌中饋,這鹿血羹會不會也是她的用意?

正吃着,外面有人來傳喚,讓他務必去前院一趟兒?。

長?随心生古怪,“大晚上?的怎會突然讓少爺去前院?”

父親去世?,而今府裏都是繼承國公爵位的謝瀾說了算,他太過了解謝瀾,自己不去他綁也會綁自己去。

“待我吃完鹿血羹就去。”

夜空像被潑了濃墨,一絲光亮都難以被折射,就連天邊的疏星也黯淡無光。

前院的空闊之地,四周都掌上?燈,暖黃的燭火似有溫度,但?謝璨見不到,也感受不到溫意。

二十四盞燈盡數點燃,亮得如同白晝,謝瀾坐在廊下的紅木扶手交椅,旁邊端坐的是一身素衣的沈珏。

芸娘跪在中央,肩上?的包袱被攤開來扔在地上?,她卻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都被左側的錦衣公子吸引。

謝璨失明後,需要有人做自己的眼睛,低首的長?随快速地瞟一眼,附耳低聲?描述。

聽?到沈珏也在場,他頹軟的身形登時?繃緊如筝弦。

未幾,一個嘴裏被塞了抹布,支支吾吾的男子被押了上?來,強行壓跪在芸娘右側,他一見到芸娘,瞪着兩只耗子眼,嘴裏的支吾變得更大聲?。

柳氏是最後一個來的,縱使深夜,她亦是一副妝容完美的模樣,見到地上?跪着的芸娘,心尖蹦了蹦,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瀾哥兒?深更半夜是作何?陣仗呢?”

謝瀾神色淡漠地直視前方,不知在看什麽,沒有說話。

她覺得接下來發生的事會脫離自己的掌控,柳氏自說自話道:“既如此,我就先回澧蘭堂入寝了。”

他終于開口?,聲?線猶如雪沫落在刀鋒,“不急于一時?。”

當家的是謝瀾,她只不過是個沒有一兒?半女的繼母,掌家權也被剝奪。柳氏深呼吸,平複好心緒,周邊沒有給她準備椅子,只好悻悻地站在原地。

“人都到齊了便開始吧。”

謝瀾令下,鄧唯手執一尾長?鞭甩開,鞭子打在地磚上?發出“啪”的脆響。

芸娘不禁身心皆顫。

“說,半夜三更你要收拾細軟是要做什麽?”

謝瀾單單坐在上?首,血雨淋漓洗禮出的威壓就讓人喘不過氣,芸娘幾乎承受不住地趴在地面,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她不說,謝瀾自有辦法。

“啪”地一下,芸娘右側的李榮挨了一鞭子,他痛得目眦欲裂,叫聲?被嘴裏的抹布堵住叫都叫不出來。

“還不肯說是麽?”

又是幾鞭子落下,如若不是塞着布團,他定會痛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不一會兒?,後背的衣衫被抽成布條,露出稀爛的血肉。

“唔……唔唔唔!”李榮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芸娘,他的娘當真如此狠心。

“我、我說!我說就是了……”芸娘連自稱都忘掉,顫巍巍道,“我鬼迷心竅,偷了夫人的首飾,想要逃走。”

攤開的包袱裏俨然躺着幾對纏枝寶相花翡翠手镯與金葉子、碎銀等值錢物什。

芸娘心裏的第?一道防線破了,謝瀾眉心蹙了蹙,“二十二年前你在松柏樹下埋了什麽?”

二十二年前!芸娘驚愕地擡首,對上?那一雙沉戾的眼,心跳都戛然而止。

“不說是麽?那二十二年前先衛國公宋夫人産子時?,你看見了什麽?又做了什麽?”

芸娘的指甲狠狠抓着堅硬的地面,指甲斷裂滲出血絲。

謝瀾向鄧唯看去。

“啪——”

“啊——!”

鞭子落下,随之一聲?凄厲的嚎叫發出,謝璨痛得半跪下來,身後緋紅的衣衫變得暗紅。

“我不知道主子在說什麽,二十二年前我還沒進府,什麽都不知道啊!”謝瀾既然有此問?,定是查到了什麽,她咬死牙關否認也只得拖延片刻。

鄧唯沒有得到命令,揮動鞭子沒有懈怠,毫不留情?。

謝璨剜眼祛毒本就去了半條命,比一般人虛弱,而今趴在地上?,失去視覺,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疼痛似乎都被放大了數倍。

“你們別打了,會打死他的啊……”洶湧的淚水奪眶而出,芸娘想要擋在謝璨背後,卻被仆人按着雙臂動彈不得。

“謝瀾!”謝璨痛得蜷曲成一團,嘶啞着喉嚨怒道,“你要殺要剮直接就行?何?必搞這些彎彎繞繞!”

謝瀾擡手,鄧唯登時?收鞭。

粗喘在靜谧的院子顯得格外清晰,伴着的是芸娘的泣不成聲?。

長?劍出鞘,謝瀾手執利劍立在三尺臺階上?,聲?冷如冰,“如若你不說,他們之中必然會死一個,你選吧。”

芸娘試圖狡辯,“偷竊財物都是我一人所為,要殺要剮,針對我一人就好,管我兒?什麽事?”

“禍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你的月錢、偷盜的錢財都貼補于他,他與你一樣。”

芸娘呼吸急促,幾乎要背過氣去,她将腦袋偏向左側,“我什麽都不知道,硬要選一個的話,我選……”

李榮像一條瀕死的鲶魚,腮幫子鼓動。

“二少爺,我要二少爺活下去。”

李榮一僵,渾身掙紮,喉嚨發出嗚嗚咽咽的古怪聲?音。在謝瀾的示意下,他嘴裏的布團被取出,李榮破口?大罵:“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親娘,哈哈哈哈哈哈哈!當初和你要錢的時?候,你不給我就該打死你!”

天底下哪有母親會眼睜睜地放任孩子去死?

芸娘像是在對自己解釋,“二少爺是主子,我是奴婢,做奴婢的當然要想盡辦法讓主子活下去……”

好一個主仆情?深,可?對謝璨而言,對在場所有人而言,她一個後廚的婢子與矜貴的二少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形同陌路,又怎會對一個陌生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饒是想留在謝瀾身邊,旁觀全局的沈珏也察覺不對。

她看了看謝璨,視線又移到雙手背縛跪地的芸娘臉上?,芸娘年近四十,整日被油煙所熏,灰發雞皮,但?只要忽略她蒼老?的皮膚,就能發現她的五官骨相十分周正,年輕時?亦是個清秀娘子。

更讓人注意的是她左眼眼角下有一塊兒?拇指大的疤,竟與腦海中謝璨桃花眼下的淚痣漸漸重疊。

一個足以石破天驚的猜想呼之欲出。

沈珏來不及細思,三尺青鋒如破弩橫在謝璨的脖頸。

謝璨一身緋衣不複燦然,暗紅如血,他臉色蒼白如紙,面無表情?亦或是痛到麻木,脖頸被劍鋒劃破,血線順着皮膚滑落衣領。

芸娘雙眼大睜,無比心痛,“你說好不讓他死的!”

鄧唯好心道:“大将軍只答應你謝璨不會被活活抽死,但?會不會死在劍下,就看你是否如實交代了。”

腦袋裏的神經?被來回拉扯,每一下扯動都牽出劇痛,芸娘的理智在崩潰的邊緣。

寒芒劃過,劍勢如虹,目标是謝璨脆弱的脖子——

“不!!!”芸娘爆發出巨大的力量,撲在謝璨的身前,如被逼在絕境的母鹿,用血肉之軀護住自己的幼崽。

午夜夢回,多少次驚醒的夜晚,她都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揭露出她最大的秘密,衛國公府鮮為人知的秘辛。

一滴滴淚珠墜在磚面,暈開水漬,芸娘哽咽道:“求大将軍放過二少爺,饒他一命,他什麽都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一段掩藏二十餘年的往事漸漸展開。

芸娘原名張芸依,曾是上?京城外白水村中十裏八鄉的一枝花,自幼喪父,随母親長?大,及笄的她憑着一副好容貌,嫁給做布帛生意的商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然丈夫破産自盡,她只好挺着大肚子投奔母親。

母親孫氏以給人接産為生計。丈夫下葬、家道中落,雙重打擊下張芸依早産了,母親孫氏親自給女兒?接生,但?孩子先天不足,昂貴的藥材跟流水一樣灌進去,但?也僅僅是吊命,難以根治,張芸依和孫氏很快就沒了錢。

适逢衛國公夫人臨産,請平安脈的大夫正巧是給張芸依孩子治病的大夫,那大夫為人心善,便将孫氏介紹過去做穩婆。

孫氏與張芸依正愁家裏揭不開鍋,得此活計,兩人索性?帶着孩子住進衛國公府,等候接生。

宋氏懷有雙生子,孕肚奇大又是頭胎,生産當日難産了一晝一夜。

饒是接生過數百孩子的孫氏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對在房外品茗等候的衛國公說明情?況,随後又恭敬問?道:“國公爺還需盡快決斷,否則時?間一長?對母子都不好啊。”

更嚴重的後果她沒說,衛國公也自有領會。

彼時?的衛國公一心以家門榮耀為己任,與宋氏的夫妻之情?平淡如水。在他看來,産子是女子一生中必過的性?命攸關的大關,能不能安然渡過全看天意,但?他謝家子嗣卻不能有絲毫閃失。

一句“孩子為重”孫氏心領神會。

“奴必定保二位公子平安。”

可?嘆那大戶人家娘子的命不比尋常百姓好到哪裏去,至少在分娩一事上?,兩者并無不同。

生死都把?握在丈夫手裏。

又經?半日,宋氏在昏厥前産下兩個兒?子。孫氏長?舒一口?氣,但?她的氣還沒吐完,就卡在胸口?不上?不下。

宋氏的次子因為難産太久,生下來就渾身青紫,幾經?施救都沒有氣息。

完了,她之前還向國公爺保證兩個孩子都會活下來,而今只活了一個,國公夫人也去了半條命,能不能醒還是未知數。

這件事放在普通人家上?,她做穩婆的都吃不了兜着走,攤上?富貴人家怕不是要命絕于此。

張芸依跟随母親接産打下手,拿起潔淨的帕子就要給次子擦拭幹淨,可?一瞧那青紫的模樣,瞬時?發覺不對。

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和心跳,再一看母親的神色,霎時?明白過來。

“怎、怎麽辦啊?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孫氏壓低聲?音,恐懼道。

張芸依也慌了,可?她跟随丈夫做生意,也見過不少場面,長?了見識,到底還能沉下心。

短短幾息,她瞥到一旁翹頭矮榻上?鋪展開的紅金色雲錦襁褓,那樣精織細繡的綢緞,要十貫錢才能買一寸。

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無憂,注定一帆風順。

再看她的孩子,裹着補丁襁褓,安安靜靜的,不知是昏是睡。

她的孩子就快因不足之症死了,先是喪夫後又喪子,她活着有什麽意思?不如一死了之。

張芸依心生一計,老?天爺見她可?憐,給她這樣一個機會,她豈能不牢牢抓住?

她握住孫氏的手背,安穩她的惶恐,又強裝鎮定對宋氏的丫鬟說:“姐姐,我對府裏不熟,勞煩你再去打一盆熱水給夫人淨身。”

丫鬟無所察覺,出去打熱水。

人越多産婦越緊張,越喘不過氣,多餘的丫鬟都被趕出去,只留下穩婆與助手女兒?和一個丫鬟,丫鬟一走,屋子裏只剩下張芸依與孫氏。

張芸依趁機将計策與孫氏說清,孫氏被她的大膽所震驚。

“娘,不這樣做我們都會死的!”

這是一場豪賭,賭贏了她們都不會死,還能得到衛國公的賞錢,足以過上?富足日子,她的孩子榮兒?也能活下去。

孫氏抵不住哀求,又事關自己的性?命,終究是同意了。

張芸依手腳麻利地将兩個孩子調換,褪去自己孩子的粗布襁褓,換上?十貫一寸的雲錦綢緞。

她的孩子早産瘦弱,竟與剛生下來的次子身量差不多大。

做完一切的同時?,丫鬟推門進來。

孫氏和張芸依分別抱住一深藍一暗紅兩個襁褓,笑臉盈盈地走出門,對衛國公道:“恭喜國公爺、賀喜國公爺,夫人産下一對雙生子,兩子平平安安。”

衛國公接過長?子,欣喜地大笑,“賞!”

另一個長?随走上?來接過張芸依懷裏的孩子,無人注意她笑着,眼睛卻泛出淚光。

從此以後,她的孩子會活下來,榮華富貴地過一生。

“我本來想把?死去的嬰兒?帶出府好好安葬,但?他畢竟是衛國公的孩子,我于心不安,就趁着夜色偷偷把?他埋在那棵松柏樹下。住在府裏等待接生的日子,府裏的下人告訴我,那棵樹是謝家的常青樹,不會有人動土。

我一宿沒睡,熬到天明,将枕頭包在襁褓裏僞裝成孩子帶出府,下人都知道我的孩子身弱不能吹風,也沒有人發現他早就偷換了。我和娘拿着一袋子賞銀回鄉下,又怕村子裏的人有所覺察,便在回家前去到青樓,不要錢給意外懷孕的女子接生,生下的孩子我便收養起來,當做榮兒?養。

回到村子裏,我騙人說榮兒?的病治好了,鄰居都說榮兒?有福,沒人起疑。兩年後,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忍不住思念孩子之情?,賣身為奴,編造丈夫欠債逃命的謊話博人同情?,宋夫人可?真是心善,老?天保佑她活了過來,聽?我說家裏的情?況也就買我入府,多加關照。

榮兒?的眼角有一顆痣遺傳了我,我擔憂被人發現,就用燒紅的火鉗燙掉那塊兒?皮肉。”

她還借用送飯的機會,偷偷窺探過小時?候的謝璨,見他吃飽穿暖,自己也就放心了。十數年過去,隔着幾重院落,她的孩子過上?了金尊玉貴的生活,出落得愈發高挑出衆。可?不知什麽時?候起,他變得叛逆、不羁一世?,不肯解除婚約、被家法伺候、入衛所歷練、參軍歸來雙目失明……

芸娘擡手撫摸謝璨的臉頰,聲?淚俱下,“兒?啊,我是你的娘,你叫我一聲?娘好不好?”

她知道,今日吐露真相就再也沒有活命的可?能。

她的死期到了,此生遺憾就是沒能聽?到她的孩子喊她一聲?娘。

謝璨看不見眼前婦人的樣貌,但?她貼着自己側臉的掌心粗糙如砂,指縫間是一股洗不掉的油膩味道,他厭惡地撇開臉,對着身前的虛無,有氣無力道:“謝瀾你想打殺便打殺,何?須設局折辱我?”

把?他說成一個賤婢的孩子,不就是狠狠地将他踩在腳底,消磨他的尊嚴?

“既如此,那就如你所說。”謝瀾雙眸冷肅如刀。

芸娘感受到他的殺意,抱緊了謝璨,卻被謝璨推開跌在地上?,“腌臜下人休要碰我!”

他就算死也不要與這個婢子沾上?關系。

“呵……讓人過來就是看這樣一場鬧劇,若沒什麽事就先回去了。”柳氏冷哼,盡量裝作漫不經?心踱步離開。

沈珏從烏木嵌黑柿木椅上?起身,“柳夫人留步。”

柳氏止步,沒有轉過身,依然背對衆人。

“芸娘包袱裏的首飾都出自您的澧蘭堂,您不解釋解釋嗎?”

柳氏轉過身忿忿道:“她自己都說是偷的了!”

“一個後廚的廚娘能躲過府裏巡邏的侍衛,潛入澧蘭堂偷東西,怎麽都有些不可?思議。”沈珏淡淡道,目光投向地上?的芸娘,“你莫要有隐瞞,把?你在府裏的所作所為都一一說出來。”

芸娘被推摔在地上?,額頭磕出不致命但?駭人的傷,鮮血順着額角流淌。

她像是受了什麽打擊,血滑落進眼眶,紅通通的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兒?子,緩緩流出血淚。

“我什麽都說,只要你們饒過榮兒?。”

她口?中的榮兒?指的自然不再是李榮,而是謝璨。

沈珏:“我答應你。”

芸娘好歹也是在衛國公府生活二十年,知曉先衛國公走後,府裏都是謝瀾說了算,而謝瀾又事事以這位嬌美荏弱的妻子為首。

芸娘跪在地上?向沈珏磕了一個頭,“十五年前,我太想念榮兒?,就趁機在聽?雪院偷了一件他的馬褂,沒想到被人發現,我不想被趕出府見不到榮兒?,就向柳夫人袒露了真相。

柳夫人拿捏了我的把?柄,讓我給先國公爺的藥裏下毒,那劑量不多,但?日積月累、積少成多,就會讓人毒發而亡,卻查不出端倪。可?數月前柳夫人遣嬷嬷給了我大量的毒藥,讓我加倍下毒,沒過多久先國公爺就死了。

是我害死先國公爺,我認罪,榮兒?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放他一條活路吧!”

真相水落石出,柳氏梗着脖子,呼吸失了節律,脊背在不住地顫抖,倏忽爆發,“騙人,她說的都是假的!”

謝瀾眉眼間盡是冰霜,“你去向京兆府府尹說吧。”

淩霄花紋闊袖下的手握了又松,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跡,謝瀾啞聲?道:“把?他們都帶下去。”

李榮、柳氏、芸娘都被扭送下去,任柳氏如何?痛斥、哭嚎。

“珏兒?……”即将被帶下去時?,謝璨撐着昏昏欲倒的身子,循着她的聲?音,匍匐來到她的腳邊。

他的身後拖出長?長?的血跡,背後的傷口?還在滲血,流淌入蓮花紋空心地磚的縫隙,圈畫成朵朵血蓮。

謝璨顫抖着手抓住她浮花浪蕊的裙擺,藕荷色的裙袂印上?血手印。

沈珏“啊”地驚呼,來不及後退,謝璨就被一腳踢開,在堅硬的磚面上?滾了幾圈。

“把?他拖走。”謝瀾沉聲?。

“我、我沒事的。”沈珏盡量不去看染血的裙擺,她的所有目光都傾注在眼前之人。

黑沉沉的天忽然發出怒吼,狂風大作,吹得枝桠搖擺,繼而銅錢大的雨點飄落。

地縫裏的鮮血都被雨水沖洗,從殷紅變作淡紅再到無色。

謝瀾不動,她也就跟着陪在他身邊,青棠碧雲去找傘了,空曠寂寥的院子只有他們兩人。

謝瀾忽然摟抱住她,埋首在她頸邊。

沈珏能感受到他的難過與悲痛,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父親是因為當年救他的傷而去世?的……

第?二日,晌午。

青石板潤濕,縫隙裏殘存的水窪被曬幹,塵埃土灰便會無影無蹤。一場雨能沖刷掉許多東西。

京兆府大牢。

漂浮腐朽腥味的牢房,堅固的欄杆後,柳氏發絲盡散,素面朝天地縮在角落。

她在牢裏待了一晚,這裏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随處鑽出來的老?鼠、蟑螂都能叫她抓狂。

“柳萍。”沈珏叫了她好幾聲?,她才有反應。

太久沒人叫她的全名了,先衛國公在世?時?,她被稱為柳夫人;衛國公逝世?,她成為太夫人。

柳氏忽然沖過來,從欄杆的縫隙伸出手,“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沈珏站在她夠不着的地方,“我來是想問?你為什麽要給衛國公下毒?他待你不好麽?”

她在府裏生活過,衛國公不太管府中事物,所有事情?都是柳氏打點,也未曾聽?聞他們之間傳出過不合。

“他?”柳氏垂下手,憶及過往,無不憤恨道,“他就沒把?我放在心上?,我只是他娶進門打理府務的工具。他怕我生下的孩子與謝瀾兄弟相争,便讓我喝下絕子湯,終生無子,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外人和下人都說是我不行,不能給他開枝散葉。

我恨死他了,他有沒有想過我的處境?他越在乎衛國公府,我就越要動用權力将衛國公府蛀空,所有的銀子、珍寶我都偷偷轉回昌平伯府,他知道後一定氣死了哈哈哈哈……

你知道嗎?我最後悔的就是他死前,我沒能親口?給他說,謝璨不是他的兒?子,他想不到吧,一直縱容的二兒?子根本就不是他的種!”

柳氏撲上?前,卻怎麽都出不來,臉上?的神情?瘋狂若癫,像是詛咒又像是自白,“你等着瞧吧,謝家男兒?皆薄情?絕義,我至死才明白,有朝一日你也會體會到。”

“柳萍。”謝瀾不知何?時?到來,他穿着一襲玄衣,通體不飾,陳訴道:“父親去世?前告訴過我,他一直都知道你貼補昌平伯府之事,只是覺得愧對你,便沒有戳破。”

大牢潮濕陰暗,沈珏指尖發冷,一只大掌就握住她的手,默默地傳遞溫度。

沈珏道:“你錯了,謝家男兒?只是專情?一人後,再不能分出半點感情?予他人。”

柳氏面上?的癫狂凝滞,複又扭曲地大笑,眼淚卻無聲?流淌。

陰冷的大牢又剩她一人,不見天日,不知時?辰。

她猛然咬下舌根,汩汩殷紅流出,靠在牆根嗤嗤發笑。

另一邊大牢,芸娘得知李榮因偷竊被送官,而自己真正的孩子活了下來,被送去城外的別院度過餘生。

她徹底放下心,一頭撞向牆壁,毅然決然赴死。

城郊,別院。

“夫人,主子讓您去主屋一趟兒?。夫人,您聽?見了嗎?主子讓您去主屋……”

丫鬟連說好幾句,才喚回周瑤的注意。

窄小的庭院中她躺在躺椅上?,手撫鼓起的孕肚,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抽走,留在這兒?的只是一具泥塑木偶。

她不明白,怎麽一覺醒來天都變了。

謝璨不再是衛國公府的嫡次子,成為庶人,她也不是原來的嫡次子側室,而是一個平頭百姓的小妾。

怎麽會這樣?她滿心盤算得來的人生全毀了!

謝璨什麽都沒了,她要腹裏孩子有何?用?可?月份大了,貿然小産,母體也會有性?命之虞。

她的後半生都要與謝璨不清不白地糾纏。

周瑤笑了,她推開主屋的門,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胃部翻騰倒海,她忍不住幹嘔幾聲?,好不容易平複後才跨進來。

她掃視一圈,謝瀾沒有趕盡殺絕,說留他性?命果然讓他活着,即使搬到沒有聽?雪院大的城郊別院,也好吃好喝地供着。

那滿地碎片的酒壇,潤濕地面的美酒皆是一貫一壇,價值不菲。

謝璨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靠在桌腳。

“你叫我來做什麽?”如今他落魄至此,周瑤也不會假意奉承。

謝璨卻搖晃手裏的酒壇,兀自說道:“我因鞭傷昏厥,那個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有我、有你、有珏兒?,沒有謝瀾,我和珏兒?相愛成婚,我原以為那是個美夢。”

他灌了一大口?酒,大半的酒水都灑在衣襟,“可?是當我看見你用迷|藥騙我,讓我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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