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帝王的尊嚴讓封璟再未踏足偏殿半步。
新帝不重/欲,踏足後宮的次數屈指可數,也鮮少會回寝殿,初初禦極的兩年,百廢待興,前朝留下的一片狼藉都需要大力整治。封璟身邊沒多少可用的肱骨大臣,這兩載時常深夜秉燭,乏了便在禦書房後面的偏殿歇息。
與其說是偏殿,不如說是帝王的就寝之處。
偏殿的一切用物皆是帝王所用。
封璟喜潔,能在他榻上睡覺的女子,恐怕世間再無第二人。
只可惜,此刻正躺在帝王榻上的癡兒又豈會明白帝王的一片癡心?只怕還在鬧着小情緒,揪着慕容蘇這個名字不放。
封璟無心睡眠,夜幕之後,便去了禦花園舞劍,免得見了衛令儀,兩人又鬧到不可開交。
封璟數次自嘲輕笑。
他真是活回去了,和一個小傻子斤斤計較!更是不指望一個沒良心的癡兒能明白自己的內心。他也不屑于将自己完全袒露出來讓旁人去理解。
帝王,便是孤家寡人。
再者,他也素來如此,自幼時知事以來便是獨自消化一切情緒和心思。
人間浩浩,他獨行于世。
便是如今為帝,亦是無人共賞黃昏。
風起,銀月懸空,上凍的寒氣陣陣襲來,凍得一衆立侍們兩股顫顫。
小張子看着帝王揮劍,一襲雪色中衣在寒風中拂起飄然弧度,竟瞧着有幾分仙氣兒。可他們這些奴才到底都是凡夫俗子,哪有帝王的龍氣護體?一個個早就凍成冰雕,雙耳近乎失去知覺。
親眼目睹帝王砍了小半個禦花園,小張子心中滴血。
這些可都是花中魏紫,價值不菲的稀罕花種啊!且還都是暖房好不容易培育出來,放在這凜冬臘月天裏,花期也才僅僅一日而已。
皇上到底是被衛美人傷得多深,才會如此“辣手摧花”?
也不曉得衛美人那邊到底如何了?
小張子從未想過皇上也會為情所困,看來民間話本也并非皆是胡編杜撰,至少,英雄難過美人關的情節是半點沒錯。
許久,風止,樹歇。
宮廷燈臺,琉璃光泠泠寒寒。
封璟收劍時,未置一言,衣襟是敞開着的,他仿佛根本不屬于這凡塵俗世,立于月華之下,神色幽暗冷沉,靜默許久這才嗓音喑啞,“回太平殿。”
太平殿才是真正的帝王寝宮。
封璟這意思,便是今晚不去看衛令儀。
小張子哆哆嗦嗦應下,“是、是皇上……”再凍下去,怕是活不到明日早晨。
當晚,帝王按着習慣入睡,太平殿漆黑一片,無聲亦無光,死一般的沉寂。
次日有早朝。
新帝禦極兩載以來,每次早朝,衆文武百官皆是殚精竭慮,短短兩三載之內,原先身段稍顯墩肥的官員也輕減了不少,那些個面龐油光的前朝舊臣而今已是神色憔悴,随時擔心頭頂烏紗不保。
無疑,帝王今日心情甚差,幾番質問下來,群臣緘默不語,後背冷汗涔涔。這滋味像極了他們年少時在學堂面對着戒律先生。
這時候似乎人人都忘了,帝王也才弱冠不久,比大多數官員家中的子嗣還要年輕。
“秦大人,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這便是你這半年來的成果!”
天子雷霆,滿殿心驚。
一本奏折準确無誤的砸在了秦邵腦門上,不偏不倚,還發出哐當一聲。光聽聲音,就知道砸的不輕。
這時,傅青心中平衡了,他今晨起榻時,額頭的青紫還沒消除呢。
他與秦侍郎并稱京都雙傑,皆是年輕氣盛的新起之秀,備受帝王寵信,容貌不分上下,兩人表面上一片和諧,背地裏沒少相護攀比。
秦邵拾起奏折,撩袍跪地,以頭磕地,“微臣有罪,懇請皇上寬恕,再給臣一次将功補過的機會。”
秦邵和傅青是帝王親手栽培起來的新鮮血液,自是不可能輕易拔除。
接下來,帝王又是一番雷霆大怒,但奇怪的是,今日依舊準時退朝了,并未拖延。
帝王下朝之時,步履如風,他本就腿長步子大,從遠處去看,如風一般行走在宮廷千步廊下。
傅青和秦邵頻頻回頭,作為一個知情者,傅青好心提心幕僚,“秦侍郎,你這幾日悠着點,皇上心情不佳啊。”
秦邵立刻湊了過來,到底是年輕人,不像前朝舊臣那般死氣沉沉,“傅大人,你說說看,到底誰惹了皇上龍顏大怒?”
傅青左右看了看,這才壓低了聲音,“還能是誰?自是衛家那位。”
秦邵挑挑劍眉,雙手抱胸,呼出的白氣很快凝結成水霧,笑了笑,“這也沒甚不好。”至少,可以顯得皇上是個正常人。
唯有天上神明才會沒有七情六欲吧。
秦邵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這時又發現傅青額頭也有青紫痕跡,“傅大人,你……”
傅青加快了步子,先一步離開,“秦侍郎,本官還有事在身,下回再敘。”
秦邵,“……”
封璟剛到禦書房,侍奉在偏殿的宮婢急忙趕來,畢恭畢敬垂首,道:“皇上,美人主子沒用早膳。”
封璟垂在廣繡下的手掌緊握成拳,舌尖頂了頂口腔內壁,又被氣笑了,“好得很!算她有骨氣,那便繼續餓着!”
為了一個慕容蘇,她打算和他抗争到幾時?
帝王揮袖,在龍椅上落座,此後便是無盡靜默。
小張子幾人在殿內侍奉着,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這期間,帝王除卻續茶,批閱奏折之外,再沒有幹旁的事。
時間轉瞬到了晌午,又是傳膳的時辰了,封璟沒有發話,小張子壯膽自作主張去給衛令儀送了午膳。
見帝王默不吭聲,小張子知道自己又賭對了,皇上還是在意衛美人的,只是放不下帝王顏面。本想着衛美人餓了幾頓,理應會放棄反抗,可誰知,不消小半個時辰,宮婢又急忙趕來禀報,“皇上,美人主子還是不肯用膳。”
這下,小張子急了。
帝王豁然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片刻,沉着一張俊臉往偏殿方向大步走去,小張子幾人立刻紛紛跟上去,生怕會鬧出人命。
殿牖被帝王一腳踹開,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封璟放眼望去,就看見那癡兒如若無骨一般趴在榻上,兩只禦用的軟枕,一只被她抱着,另一只被她夾在了/雙/腿之間,睡姿十分不雅致。
封璟知道她醒着,方才殿牖被踹開,衛令儀分明身子一抖,此刻卻是一動也不動。
“衛令儀!”帝王一聲低喝,大步走上前,行至腳踏,俯身便握住了衛令儀的肩,稍一用力很輕易就将她掰了過來。
下一刻,原本還氣焰不已的帝王,頓時面色微赧,随即就立刻轉為心疼。
“你……”帝王喉結不住的滾了滾。
只見衛令儀雙眸含淚,一邊面頰腫的老高,像被人掌掴了數十巴掌,小女子惡狠狠的瞪着帝王,雙眼湧淚,卻又委屈巴巴,含糊不清道:“牙疼,嗚嗚嗚……”
封璟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帝王頓時繳械投降,心疼不已,語氣也變得猶如四月春風一般柔和,“你不吃飯,是因着牙疼?”
衛令儀已經疼到不想開口,只柔柔弱弱的點了點頭。
封璟把人抱起,唇瓣看似無意擦過美人光潔的額頭,“是朕錯了,可好?張嘴讓朕看看。”
這突如其來的關切,讓衛令儀一下就繃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出來,在封璟胸口一頓捶打,“那你倒是說說看,你是不是渣漢子?!”
這個時候帝王哪有什麽尊嚴?
“好,朕是。”一切都依了衛令儀。
衛令儀卻還是不樂意,“可你怎麽能是渣漢子呢,嗚嗚嗚。”太傷心了,她遇到渣漢子了,可真是命苦啊。
封璟又改了措辭,“那朕不是。”
衛令儀無力的搖了搖頭,“可你分明就是啊,你怎能诓騙于我?”
封璟,“……來人!傳禦醫!”索性不再探究他是否渣,先看診要緊。
禦醫沒到之前,封璟心機使然,故意問道:“你不用膳,并非是念着慕容蘇?”
衛令儀半邊臉都腫了,疼到腦袋嗡嗡作響,好動如她,愣是躺了一天一夜,哪有精力想誰。
她撇撇嘴,抓着帝王的玄色常服抹了把淚,“我怎知慕容蘇是什麽勞什子的人物?”
這話取悅了封璟。
所有怒意煙消雲散。
可看着衛令儀高腫的臉,又難免心疼。
待禦醫過來診脈之前,封璟大抵猜出了什麽。許是近日甜食食用過多導致,早知如此,他就不該用甜食誘惑她……
帝王眼中掠過一絲愧疚。
不多時,診斷結果出來,禦醫如實答話,“皇上,娘娘是生了智齒,又因食甜過度,才致如此。以微臣之見,這智齒還是拔了為好,再服用幾幅消腫湯藥,過不了三天就能康複。”
衛令儀驚到桃花眼睜得老大,“拔、拔……?!”光是聽着就叫人害怕啊。
封璟擰眉,“若不拔呢?”
禦醫又如實說,“若是不拔,下回還會腫痛,拔了才能徹底以絕後患吶。”
是疼一次?還是數次?封璟替衛令儀做了決定,“拔吧。”
拔牙所需的麻沸散準備好之前,衛令儀使了萬般精力想要出逃,只可惜餓了幾頓,完全沒力氣。
“放我離去吧。”
“大抵是我命苦,便就這般疼死算了。”
“嗚嗚嗚,我才不要拔牙!”
封璟見她實在鬧騰,又思及智齒非拔不可,他心一橫,點了衛令儀的穴道,柔聲哄着說,“不用怕,拔了就好。”
衛令儀只能眼睜睜的被灌入麻沸散,禦醫給她拔牙之際,她明明都要吓壞了,卻是不得動彈,可恨的是,也沒法昏厥過去,只能被迫承受這一切。
故此,待到塵埃落定,智齒沒了,她也被帝王解開穴道之後,便一個人躺在了榻上,背對着帝王,只字不言。
好在,封璟內心怒氣全消,十分耐心的哄勸。
智齒一拔,加之用了湯藥,衛令儀的半邊面頰很快就消腫,沒了痛感,她食欲就上來了,次日一早便用了兩碗雞肉小米粥。
還真真是滿血複活。
可點穴拔牙之仇不能就那麽算了。
她倒不是嫉恨帝王,只是那一刻,她當真怕極了,卻又只能被迫承受,任人宰割,可算是吓慘了呢。
小傻子記仇的很,愣是憋了兩日不與帝王說話。
直到第三天,積雪融盡,帝王将衛令儀領到馬場,贈了她一匹踢雪烏骓。
這種馬匹四肢關節筋腱發育壯實,但背長腰短,很适合女子,一跨便可坐上去,亦不宜墜馬。
按着衛令儀眼下的狀況,封璟是不可能讓她騎汗血戰馬的。
小傻子故作矜持,口頭上推脫了幾句,可炯亮的眼神,和時不時揚起的唇角已經出賣了她。
“不要以為下回你還能點我的穴道。”衛令儀試圖震懾帝王。
封璟只但笑不語,攬着美人細腰,抱上馬背的同時,他也坐了上去,與美人共騎,也算是犒勞一下被政務所纏的自己。
美人在懷,她又是個不消停的,封璟雙臂一緊,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嗓音低低沉沉,看着衛令儀小巧精致的耳垂,故意附耳,“別動,朕不舒服。”
不舒服麽?
衛令儀茫然回頭,她很快就察覺到有什麽東西硌得慌,便伸手探到身後,還一邊頗有經驗說,“拔了就好了。”
封璟,“……!”
作者有話說:
衛令儀:不用怕,拔了就好,這可是皇上自己說過的話呢 →_→
封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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