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明水灣
江沁禾回到景川市,正值烈陽高照的午後。
臨走時,外婆又給她翻出些陳年繡稿,還塞了幾捆自己最近新植染的真絲繡線,說是讓她帶給白老師看看成色。
蘇繡非遺中心在嘉和山莊,推開古色古香的院門,院子裏晾曬着明亮的絲線,江沁禾提着東西徑直走向主任室。
夏天太熱,山莊涼快,為了通風也就沒關門。
白芸正戴着老花鏡看最近新染的繡線,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後,眼神專注至極。面前的紅木桌子上還放着幾個托盤,整整齊齊地碼了好幾捆。
江沁禾就站在門口,等到白芸放下手中的繡線,這才曲起指節叩門。
“白主任。”
江漣正式退休後,白芸就接替上任成了蘇繡非遺中心的主任,主持非遺中心的全面工作,時不時也會跟着研究員一起染絲,做一些基礎工作。
“沁禾?”
白芸連忙招手,嗔怪她:“快進來坐下,叫什麽白主任,多見外。”
江沁禾莞爾,把手中提着的東西放在桌上:“這是在非遺中心,您是主任,我是研究員。私下裏,您是老師,我是徒弟,自然更親近。”
“行行行,那我就感謝江研究員這一趟。”白芸也打趣她,“場面話過去,這下總是師徒了吧。”
江沁禾眼睛彎彎,喊她:“白老師。”
“诶。”
植染的絲線多用鮮豔色濃的草木花朵,這樣染出來的絲線顏色明亮,又經久耐用。
兩人共同翻看着絲線,挑出幾根顏色不均的,剩下用的絹布纏起,登記入庫後放到了儲藏室的小箱子中。
非遺中心在山莊裏占了很多地方,主要的都在山腳下,浸染和晾曬都在山腰處。
江沁禾自從結婚,有了自己個人的工作室後,隔了很長時間才回來這一趟。
兩人就當是散步,沿着山路走了上去。
院子裏擺着大缸,白色的蠶絲泡在各色的花草水中,正在陽光的沐浴下吸飽炫目的色彩。
然而一路走上來,遇到的人少之又少。
記憶裏的熱鬧就像是黃粱一夢,清醒後就全部消散。
非遺中心裏的人員平均年齡大,工資開得少,從前就不怎麽留得住人,好在近幾年漲了點,但人員依舊在流失。
常言,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繡品費時費力,傳統繡品市場有限,還要等着人來買。再加上家庭壓力,江沁禾記憶裏的那些面孔已經剩得不多了。
日影漸漸偏移,等到快日落時,江沁禾幫忙把晾曬好的蠶絲收回去,和白芸告別後就驅車離開了非遺中心。
車開到樓下停車位,卻出現了一輛平常這個時間不該出現的車。
車門敞着,駕駛座的椅背放倒,裴承喻冷白的手背緊貼在額頭上,做着一個多餘的動作。
日落西沉,紅暈橙黃的光輝落在他一身純黑的手工高定上,添了幾分流光。
江沁禾不知道這位少爺又在做什麽,輕輕關上車門,提着包就打算進樓。
白色低跟鞋剛發出一聲低響,随之而起的,還有裴承喻不着調的一聲老婆。
江沁禾停住步子,他的那句話讓她渾身好似過電,若有若無的酥癢感,反常而不受控制。
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話,江沁禾轉過身子。
就看到裴承喻從車裏出來,随意地抓了抓頭發,步子慢悠悠地靠近她,嘴角微揚,桃花眼裏滿是促狹,就這樣在下一秒順勢牽上她的手。
手心的溫度急劇上升,像是落入經年未變的深潭,費力掙紮不得,只能不斷下沉,江沁禾有些不舒服地扭動手腕。
“很熱嗎?”
裴承喻牽着她,稍微放松了些。
“沒。”
江沁禾随便回他,手腕還在不安分地亂動。
裴承喻又放松了些,改成只牽江沁禾的手指,問她:“這下好受了些嗎?”
“你牽我做什麽?”江沁禾別扭地扯了扯嘴角,答非所問。
“去買菜啊。”
裴承喻也答非所問。
明水灣內有大型商超,江沁禾就這樣一路和裴承喻牽手走了過來。
期間裴承喻松了手,江沁禾還以為是他太熱,下一秒那人就繞到另一側,然後繼續牽手。
江沁禾問他,裴承喻回她,手裏太空了,要有點東西在手上。
“……”
超市裏開着空調,雖然說很涼快,但人和人靠在一起還是很熱,大多數都是分開逛。
自然而然,江沁禾和裴承喻這一對一直牽着手的就成了人群中的焦點。
裴承喻挑了一條魚,老板娘還不忘誇兩人幾句。
“你倆真是般配啊。”
“感情這麽好,大夏天的還要牽手逛超市。”
老板娘邊閑聊邊片魚,裴承喻也跟着時不時回幾句。
“結婚幾年了啊?”
“三四年了。”
“看不出來啊,你倆都年紀輕輕,都結婚這麽久了。”
“嗯,長得顯小。”
又逛了兩圈,江沁禾總算是從裴承喻的手中逃了出來。
裴承喻拎着東西跟在她後面,不緊不慢地走。
等回家,江沁禾終于有空問他:“你今天牽手到底是做什麽?”
“奶奶想你了,想着你回去教她繡花。”裴承喻低頭看手機,末了又添了一句:“老婆。”
江沁禾不解,“那和牽手有什麽關系?”
裴承喻把菜單放進收藏夾,調侃道:“要是老太太看到我沒把她親愛的孫媳婦捧在手上,明晚之後就沒我了。”
“老婆,我這是給你提前打預防針。”
說完,裴承喻就拿着手機,拎着餐桌的菜進了廚房。
裴承喻既然主動做飯,江沁禾也沒什麽理由攔着,帶上外婆給的繡稿就打算回房。
一通來電打斷了她的動作。
江沁禾先是看了眼時間,晚上八點。
電話接起,小思焦急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沁禾姐,你在家嗎?”
女孩恐慌的話語聲,略帶哭腔,江沁禾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一邊穿外套一邊繼續通話。
江沁禾先是安撫,“你別着急。”
随後猜測着問。
“我在家,你在工作室嗎?”
這會兒應該是小思的下班時間,下班後聯系她也只是發消息,能讓小思慌張失措,這麽着急地聯系她。
只能和工作室有關。
“我…在工作室,沁禾姐,外面來了好多人,一直在踹門。”
“砰砰砰”
踹門聲愈發清晰,江沁禾随手将手旁的帽子戴上,直奔樓下。
“你去把門打開,告訴那些人,江沁禾很快就到。”
白皙的手指握上方向盤,汽車發動,江沁禾将手機仍在副駕駛座,拿出耳機帶上。
“小思,不要挂斷電話,如果他要找我,就把電話給他。”
“好。”
小思應下,随後按照江沁禾說的,打開工作室的門,只見門外站着的男人,西裝革履,臉上挂着一抹嘲諷的笑容。
趙文賓擡起右手,“行了,都歇會兒吧。”
身後跟着的幾個黑衣保镖停下踢踹動作,手背在身後,跟在趙文賓身後大搖大擺地進了工作室。
趙文賓坐在沙發上,雙臂懶散地搭在上面,毫不顧忌地打量着工作室裏的一切。
指間挾着一支香煙,煙灰随意地磕在潔白無瑕的桌面上,煙圈樂此不疲地上浮,消散。
江沁禾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工作室外盆栽倒地,門上布滿斑駁痕跡,像是經久未修的冷落門庭,室內坐着趙文賓,眉梢眼角,都挂着得意的顏色。
“來了?”
趙文賓熄滅手中的煙,傲睨地看着眼前的人。
神色匆匆,頭發胡亂地披在肩頭,秀眉隐在帽檐下,那雙酷似她母親的眼睛,盛放着怒火,正盯着他。
江沁禾摘下帽子,坐在他對面冷冷開口:“我說過了,塞趙晴進非遺中心這件事,你做再多也是白費功夫。”
趙晴想鍍一層金,立好德藝雙馨的名媛人設,方便進入景川上流圈子。這件事原本和她無關,可趙文賓偏偏把注意打到了非遺中心這裏,江沁禾就不會坐視不管。
“那幅山茶繡得不錯。”
趙文賓擠着眼睛,虛僞的笑容挂在臉上,指着不遠處牆上裝裱好的那幅雪白山茶。
“通透,細膩。”像是想起了什麽,趙文賓語氣苦惱,帶着幾分惋惜繼續點評:“只不過和你母親的作品比起來,還差幾分神韻。”
庭蕪綠的枝葉,月白色的山茶卧在枝頭,半見色的嫩黃花蕊,安心地眠于花瓣上。
真絲繡線更是在柔和的燈光下,渾散着明明滅滅的瞬息流光。
這是江沁禾跟外婆學蘇繡的第一年,也是繼承母親遺志後的第一幅作品。六年以來,江沁禾只繡過這一幅山茶。
見她出神,趙文賓更是露出穩操勝券的笑容,“沁禾,這件事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攤手,裝出一種慈父的腔調:“一樁小事,只要你答應,你母親的遺物我可以立刻歸還。更何況,我是你的父親,你是我的女兒。”
趙文賓微微起身,提起桌上的茶壺将江沁禾面前的茶杯注滿。
“究其根本,你還是我趙家的女兒,趙家生意蒸蒸日上,你要是想回來,我自然……”
“趙文賓。”
江沁禾擡眸,纖細的手指攀上杯壁,語氣涼薄,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姓江,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說完,江沁禾擡起手中茶杯,朝着對面潑了過去。
冒着熱氣的茶水盡數落在趙文賓的臉上,昂貴的襯衫上,在不菲的布料上洇出一團一團水跡。
虛僞的面具從面皮上剝離,露出兇狠的真容,趙文賓站起身子,幾乎是從齒縫怒吼着喊出她的名字。
“江沁禾!”
“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趙文賓,”江沁禾直直對上他躁郁的眼神,唇邊多出一絲嘲諷笑意:“這句話也回敬給你。”
說完,江沁禾走過去牽起小思就要離開。
趙文賓被江沁禾徹底激怒,掀翻面前的桌子,大步沖上去就死死地抓住江沁禾右肩。
“噔——”
清脆的敲門聲響起,一室的劍拔弩張瞬間就偃旗息鼓。
“趙總,好久不見。”
江沁禾頓時感覺到肩上一松,擡眸的瞬間對上來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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